第六章 元宵

到了正月里,接連下了好幾日的雪,綿綿密密,在琉璃瓦上厚厚地結了一層,像是裹上了銀裝。

穆雪忽然轉過身,歡喜道:「你瞧院里那幾株梅花是不是開了?」

子虞方才已覺得幽香入懷,此刻聽她一提,只覺得香氣夾著寒冽的晚風撲面而來,馥郁沁骨。穆雪提著手中的燈籠往院里的梅樹照去,子虞走上前看,樹椏上覆著皚皚白雪,燈火輝映下,滿樹如開雪花,晶瑩如玉,真如仙宮的玉樹瓊花一般。

穆雪上前折花,手才碰到橫生的樹枝就輕呼:「哎,凍死我了。」

子虞忍不住笑出聲:「寒天臘月,哪有你這樣折花的。」她掏出一塊帕子,蓋在樹枝上,輕輕一折,那一枝梅花就合著帕子到了手中。

穆雪見了,不由嘆息:「以往也總有人誇我伶俐,怎麼到了你和絳萼的面前,我就變笨了?」

子虞抿唇笑道:「你這話要說給絳萼聽,她准高興。」

自放河燈那日絳萼與穆雪互揭心愿,兩人就像是針尖對上了麥芒,平日里為些小事都要爭上兩句。穆雪撇撇嘴:「我才不會說給她聽,」末了又補上一句,「那還不給她樂死。」

兩人說說笑笑,一路回到廣壽宮。她們自中秋之後就搬到了廣壽宮,陪侍在華欣公主身旁。

才進宮門,候門的內侍已經看見了,笑著上前接過穆雪手上的燈籠和子虞手中的傘。

掀起門帘,子虞與穆雪走進內殿。鎦金鶴嘴爐里炭火正旺,融融暖氣四散,彷彿置身春日下一般。殿中沒有熏香,倆人方進殿,華欣公主就抬起頭:「好香,是哪裡的梅花開了?」

子虞將袖子里的花枝拿出來,說道:「是宮前的那幾株開花了。」

絳萼道:「我還當那幾株不會開花呢。」穆雪道:「你當它不開,它可開得美呢,比宮裡哪處都美。」絳萼輕橫了她一眼:「宮裡哪處你都去過了?」

兩個人說著說著竟又要爭論一番,華欣公主忙打斷:「子虞,穆雪,皇后那邊怎麼說?」

子虞要了搖頭:「看來不成,皇后娘娘說公主你就要遠嫁北國了,千金之體怎可犯險。」

華欣公主蹙起眉,笑容里有一絲冷冷的:「她當然盼望我嫁地遠遠的。」

子虞,絳萼,穆雪三人面面相覷,神色間都有一些黯然。南國戰敗,割讓兩城,華欣公主二月就要遠嫁北國。她們也將作為陪嫁女官一同前去。這些天,大家都感到一種日子臨近的焦慮。三日後就是元宵佳節,華欣公主聽說民間有燈會,自然就想要出宮見識。自決定公主遠嫁後,皇上對公主所求無有不應,唯獨對這件事一直不鬆口。華欣公主沒法了,就想去同皇后說,可惜皇后畢竟不是公主的生母。

「公主,我們在宮裡玩也挺好的,讓司庫多準備些花燈,我們都掛到廣壽宮的院子里去。」穆雪見華欣不快,笑著開解。

子虞將花插入玉壺春瓶里,回頭道:「院子里的花開地正好,掛上花燈一定好看。」

穆雪也道:「宮外人多雜亂,公主見了准心煩。」

華欣臉色稍霽,聽到最後一句,噗哧笑出聲:「不去就不去了,你們哪來這麼多話。」

子虞三人聽到她這樣說,定下心來。

元宵這日,天色如濃墨欲潑,月亮似斗大的明珠懸空而掛,光華清冷,如玉澤一般。宮中借了月色,宮閣水榭彷彿玲瓏寶箱里的水晶,隱隱透著銀光。

子虞提著燈來到興德宮,宮門口高掛著五彩宮燈,殿前只有幾個宮女閑坐嬉鬧,比平日還清冷,她一打聽,才知道昭儀瑤姬帶著文嫣去了福陽宮的元宵家宴。等了半個多時辰依然不見她們回來,她輕嘆,知道在南國的這最後一個元宵終是無法與妹妹一起度過。

提著琉璃宮燈從花園穿過,順著僻靜的長道回廣壽宮。她走地慢,手上一團暈黃的光照著腳前方寸大的地方,長道漫漫,黑沉沉地望不到底,她恍惚覺得這路怎麼也走不完,又只能提著微小的光芒走下去。

廣壽宮前華燈結綵,子虞踏進宮中,卻是一片漆黑。今日是元宵宴,想來是華欣公主將宮娥們都帶走了。

她點了燈,幽幽地在殿內燃起,又拿了燭剪,把燈芯剪亮。燈火驟然光明之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嘆息。

子虞一驚,手上的銀燭剪「啪」地砸在地上。她顧不上撿,轉過身,窗前坐著一個人,紫緞黃花的衣裙,朵朵花兒在光影里彷彿正在盛開——原來是華欣公主。

「公主?」子虞疑惑道,「福陽宮的元宵宴結束了嗎?」

華欣轉過臉,淡淡一笑:「我沒去。」

子虞見她笑容飄忽,知道她心情不好,說道:「穆雪和絳萼該不是偷懶玩去了吧。」

華欣托著腮,說道:「今晚皇城會放煙火,我知道她們想看,就放了她們去。」又問,「子虞你可是去見妹妹了,見著沒有?」

子虞搖搖頭:「沒有,她陪著昭儀娘娘赴宴去了。」

「瑤姬沒有孩子,肯定會很疼愛你的妹妹,你可放心了。」華欣說道。

子虞隨意應了一聲,面露微笑。心裡卻想,瑤姬這樣做,無非是想讓她安心地去北國的一種手段。

華欣坐在窗前,神態慵懶,緩緩說道:「你們姐妹的感情真好。」

她的口氣里不知是嘆息還是惆悵,子虞定定地瞧她,隱約看到她的眼裡掩著一絲羨慕。

「我只剩下這麼一個妹妹,公主卻還有這麼多兄長姐妹呢。」

華欣抬起頭,冷笑一聲道:「這麼多兄長姐妹?」略一頓,又道,「我就是不想看到他們,才不去參加福陽宮的家宴。當初戰敗,這麼多兄長姐妹,他們就獨獨推了我去和親,因為我容貌出眾了些,因為我得父皇的寵愛了些,所以就應該由我去犧牲……」

子虞見她眸中異彩連連,情緒似乎激動起來,忙勸:「公主可不要多想。」

「在這宮裡不多想也不成,」華欣說道,「當初,我以為父皇總會護著我,可我錯了,父皇關心的是他的河山,這麼多子女,他少一個也就少了,又有什麼打緊。我聽說民間的窮人家,日子實在過不去了,就拿了親生兒女去賣,這宮裡也是一樣的。」

子虞想勸,話到了口邊,轉念一想,公主這是找個地方發泄,說出來總比悶在心裡好。她轉身泡了兩杯茶,上好的香霧,裊裊熱氣中清香四溢。

華欣話說地多了,心反而倒靜了,接過茶盅,道:「我在這宮中十五年,住都住膩了,換個地也好,子虞,二哥說你重情重義,是個好姑娘,二哥眼光不差,我相信他。」

子虞道:「公主,我在這世上只剩下兩個親人,二殿下說我重情重義,這是絕不敢當的,我只不過想要珍惜目前僅擁有的罷了。」

華欣輕輕握住她的手:「子虞,這次去北國,穆雪和絳萼都是皇后選的,只有你,只有你……才是讓我全然放心的。你就把我當成姐妹,好不好?」

她的手冷地像冰,子虞只覺得寒氣從手心透到心裡,身子一顫,望進華欣公主的眸中,那樣幽深和哀傷,讓她無從拒絕,她重重地一點頭,華欣才露出安心的笑。

兩人依著窗坐著,絮絮叨叨地又談了些宮裡的事。

黑夜濃地像墨,化也化不開,燈光幽幽如豆,卻照不亮整個殿堂。忽然碧煙色的窗紗一亮,瞬時殿內亮如白晝,不過須臾間又暗沉如舊。

子虞推開窗戶,隱約有絲竹聲飄緲地隨風而來,南面的天忽亮忽暗,一朵朵煙花在天空中綻放,彷彿是曇花展示剎那的芳華。

華欣也遠眺著,忽道:「不過只是一瞬的光芒,卻引得天下人都仰頭觀望,煙花真是燦爛。」

子虞看著天的那頭,茫然間不知是點了頭還是搖了頭。

元宵節後又無聲無息地下了幾場雪,宮中的彩燈卻依舊高掛。那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華欣公主嫁期不遠,宮中就留著元宵的擺設,增添喜氣。皇后既已發下話來,其他宮也不敢怠慢,各種禮物紛至沓來,來往的宮人將廣壽宮前的門檻踩地光溜溜的。

宮裡的內侍和宮娥們忙著打點行裝,添置首飾衣物。子虞身為女官,也同樣忙地昏天黑地,抽不出閑暇去找文嫣,眼看日子越來越緊,心裡漸漸也有些焦急。

「興德宮夜明珠兩顆,羊脂白玉如意一對,昭儀娘娘為公主遠行添妝!」

聽到禮官高喊,子虞迎出前殿。殿前娉婷而立一位姑娘,鵝黃的一襲春衫,猶如迎春花一般嬌柔可人,正是文嫣,她看到子虞,高興地撲了過來:「姐姐!」

子虞也高興地笑了出來:「怎麼還這麼莽撞。」她拉過文嫣的手,細細打量,不過月余不見,文嫣好像又高了些。

文嫣緊緊挨著子虞,一手扯著她的袖子,說道:「姐姐要走了,我只能莽撞這最後一回了。」

子虞見殿前內侍來來往往,就領著文嫣到偏殿,那裡僻靜無人,只放著幾口紅漆箱子,都是華欣公主遠嫁所帶的行裝。

「他們都說北國人兇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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