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五章

才剛開口,看著岳城的眼睛她卻說不下去。

岳城卻接著她的話頭,「痴心妄想?」

他的臉色很平靜,聲音卻冷的透骨,還有一絲自嘲的笑意。

阮棠別開臉,她剛才想說什麼呢,好像正好是這四個字,她還想告訴他,明朝皇帝十六個,從太祖朱元璋到弔死煤山的崇禎,裡面絕沒有他。可是這話堵在喉嚨里,面對他卻無法說出來。

天色昏沉,暗色的穹空上並無月亮,只有稀少的星光。即使近在咫尺,也無法看清身邊人的臉色。

阮棠見他半天沒有聲音,只有粗重的呼吸,擔心地問,「你還好嗎?就沒有什麼辦法叫人過來嗎?」

岳城道:「只能等。」

阮棠覺得以他畫符的能力,不至於弄不出來一點動靜來吸引注意,只不過他不願意用而已。

她道:「你是不想暴露自己會用方士之術?」

岳城沉默不語。

暗沉無光的樹林,近處有嘰嘰蟲鳴,遠處還有野獸吼叫,環境中充斥著危險的氛圍。阮棠知道岳城剛才已經在周圍畫了符,但此時無光無熱,對一般人來說都是極為難熬,他的腹部還插著半截箭,阮棠覺得心頭彷彿有一把火在燒,烤得她心焦難耐,坐立不安。

她頭疼地想著,到底是因為他的傷還是因為他剛才暴露的野心?

兩人就這樣沉默相對,好像誰先說話就輸了一樣。

阮棠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去看他的傷和臉色。

但到了深夜,周圍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阮棠看不清他到底如何,越發的焦躁。

理智告訴她,六百年後還好好的人,一隻箭要不了他的性命,可理智歸理智,只有她自己知道,看著他強忍著傷痛,她心急如焚,險些就要忍不住流下淚來。

這樣難熬的時刻一直持續到天亮,阮棠看到天邊曦光透來,立刻去看岳城,只見他已經依在石壁上,身體歪著,蒼白無力,再沒有平時那般冷峻霸道的樣子。

「岳城……」阮棠伸手要扶他,卻怎麼也碰不到他,心裡又酸又痛,眼淚已經忍不住刷地往下掉,「你醒醒,別睡著了。」

任她怎麼喊,他都沒有反應。

她茫然四顧,四周全是高聳的樹木,山路狹窄,難辨方向。就算能辯方向也是無用,她根本不能碰到任何東西,也不能攙扶他。山野茫茫,他們好像被遺棄在這裡,可就算彼此相對,他們也隔著千山萬水,虛空如梭,根本無法相助。

阮棠咬了咬牙,硬是把眼淚憋了回去,一次又一次嘗試去觸碰他,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穿過他的身體。無論她多想運用通術或者靈力,都沒有任何作用。

「岳城……」她大聲地喊。

岳城眉毛輕輕動了動,渾身冰冷,如墜冰窟,腹部的劇痛已經逐漸麻木,他忍地太久,以至於身體都完全不聽使喚,耳邊聽見有喊聲,他渾渾噩噩,心想這次的算計可能要落空,真是得不償失。

「岳城!」

耳邊又聽到一聲。

岳城咬緊牙關,身體重逾千斤,他勉強睜開一條眼縫,看見阮棠一邊哭一邊去夠他的身體,一遍遍不停歇,他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用儘力氣才抬起一隻手,心裡忍不住譏笑一下自己,竟還有這麼無力的時候。

「別哭。」他聲音低的輕不可聞,阮棠把頭完全俯下才能聽到。他手微微抬了抬,不知想碰什麼。

阮棠對上他眼眸深處,那些平時讀不懂的,此時好像懂了一些,她的淚水讓視線都迷濛了起來。

忽然一陣馬蹄聲從遠處靠近,她猛地抬頭,「……有人來了。」

岳城吐了口氣,聲音都是啞的,「我還是算對了。」

羽林衛看到倒地的岳城,高喊,「岳將軍在這裡。」立刻翻身下馬檢查岳城的身體和呼吸,見他還活著,頓時鬆了口氣,呼喚其他衛士前來幫忙。

阮棠從衛士的臉上看出,昨夜的刺殺沒有成功,朱允炆還活著。

其實這本就是歷史該有的走向,朱允炆不會有事,可真身處其中之後,阮棠才知道,光是知道歷史和身臨其境的險境,那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何況——她擔憂地看了岳城一眼,他的存在讓她對未來也不是那麼確定了。

岳城被送到營帳中養傷,朱允炆著太醫全力醫治,剛把人抬去的時候,朱允炆就來看過岳城,他一臉焦色,那是裝也裝不出的。

阮棠跟在岳城身後,聽到太醫說話,才知道朱元璋已經連夜來到此處,刺客的屍身都從樹林中抬出,在營外擺了一排,還有兩個活口被抓,朱元璋親自命人去審,沒熬過兩個時辰,兩個刺客先後斃命,口供直指陳友諒之子陳理,陳理已經被流放高麗多年沒有消息。

朱元璋見到口供後沉默不語,喜怒難辨。身邊人都不敢揣測他的意思。等把獵場搜索完,已經是第二日,再沒有其他線索,其中幾個刺客長相寬面塌鼻,從面相上看就是高麗人。朱元璋立刻一道旨意傳去屬國高麗,令嚴懲陳理,這件事就算審完了。

朱允炆這兩日來岳城這裡探望的很勤。從太醫到衛士都知道,岳城是東宮的救命恩人。

這次朱允炆看過岳城的傷,太醫說岳城高燒已退,幸而沒有傷到腑臟,接下來靜養,以岳城原本的體質,兩三個月就可以恢複如初。

朱允炆又囑咐太醫用心,等他走出營帳,看見太祖朱元璋緩步朝這裡走來。他行禮,「皇爺爺。」

朱元璋一擺手,道:「你怎麼又到此處,獵場還有許多事要善後。」

朱允炆道:「有皇爺爺在這裡,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哈)操心的。」

朱元璋不置可否。

皇族之中,只有東宮朱允炆可以用這種親切的口氣與朱元璋說話,朱元璋也從不惱怒,他朝營帳瞥去一眼,「他如何?」

朱允炆道:「高燒剛退,還需要靜養。」

朱元璋道:「讓太醫照看還有什麼不放心,不需天天來此,你有禮賢下士這份心不錯,也不必太過。君臣有別,不宜遠也不宜太近。」

朱允炆皺了下眉頭,半晌道:「岳城和他人不同……」

朱元璋驟然沉了臉,身邊宦官一見,嚇了一跳。祖孫兩說話還從沒見過皇帝這樣的臉色。朱元璋一擺手,屏退左右。眾人退開一段距離,給祖孫兩個留了單獨說話的空間。

「岳城救你是為臣本分,你可以賞他獎他,除此之外,他與其臣子並無分別。」朱元璋緩緩道,「你要緊記這一點。」

「可他是父親的骨血……」朱允炆艱難道。

朱元璋目光掃過營帳,「此事不許再提,你才是你父親的嫡長。記住我這句話,日後待他要比其他臣子更提防,此子心機深沉,又善隱忍,你仁慈寬厚,一有不慎就容易被他利用。我本來留他在你身邊,是想看看他到底圖謀什麼,沒有異動倒也算了,如果真有什麼不該有的心思……」

他沒有說完,但語氣冰冷至極。

朱允炆朝朱元璋看去,心裡喟嘆一聲,知道這位皇爺爺雖然看著已經老態龍鍾,確仍是擇人慾噬的真龍,一發現有什麼危險就會露出獠牙。

他攙扶著朱元璋離開,不再討論岳城的事。

營帳內,阮棠站在簾後聽得一清二楚,瞠目結舌之餘還覺得心有點發涼。

她轉過身,就看見岳城不知道何時已經睜開了眼,他微微眯著眼,露出的目光兩人不寒而慄。

阮棠突然發現,其實他與朱元璋陰狠的一面還真有幾分相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