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瓣不落也要瘦了

陳叔連續五天接到關於陸涼風的報告。負面報告。

「她去夜巷挑事?」

「嗯,」阿定永遠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點頭道,「夜巷的兄弟傳來的消息,不會錯。」

據說,陸涼風連續五天,在深夜時分,在夜巷的紙醉金迷之地與人單挑。單挑的對手形形色|色,男女不限,幫派不限,身手不限,乍看之下很有些古時候某些江湖好漢吃飽了撐的沒事做、到處和人比武爭天下第一的意思,但這都21世紀了啊,誰還有閑情去玩這一套。

據不幸和陸涼風交過手的幾個傢伙描述,陸涼風在單挑時狀態很清醒,身手動作更清醒,可是做出來的事卻讓人分明感到有很嚴重的「這人腦子有病吧……」這樣的不清醒。

據當事人回憶,陸涼風往往只抬抬下巴問一句「打不打」,對方不應聲,她轉身就走,如若對方應聲,她立刻揮拳相向,一點都不拖泥帶水!搞得最近的夜巷人人自危,看見陸涼風就都自動繞道走。

雖說大家都是混道的,但本質上都還是很惜命的人!遇見警察不可怕,遇見道上勢力也不可怕,可是遇見陸涼風這種什麼指標都正常、就是腦子不太正常的小青年,大家都還是敬而遠之的。

阿定一字不漏地陳述完這一些,最後問:「陳叔,我們需要做什麼嗎?」畢竟陸涼風是陳爺一手帶出來的得意門生。

陳叔沒有作聲。半響,陳叔忽然對阿定道:「你去查一查,陸涼風最近和唐信之間,是否發生了什麼事。」

「嗯。」阿定點頭,領命離開。

第六日,陸涼風收到了唐信的財產分配協議書。

文件是由付駿親自送到她手裡的,付駿還是那個樣子,恭恭敬敬地等到她下班走出大樓,他上前,將一份文件交至她手中,不忘把很長一段話說完:「陸小姐,這位是唐信先生的代表律師,他會為您逐一解釋上面的條款……」

陸涼風接過,根本連多看一眼都不曾,甚至連一句「不必解釋」都沒有說,直接翻至最後一頁,提筆簽字,然後合上文件交給付駿,之後她就走。整個過程陸涼風沒有發出一言一字,表情何其淡漠,彷彿連一絲克制都沒有。

愣愣地看著陸涼風的身影騎上機車,絕塵而去,一旁的律師先生也不禁感慨道:「真是一位冷情的小姐啊。」

付駿收拾了一下協議書,看見陸涼風的那一個簽名,想起這一場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誘局的感情,付駿心裡很有些為唐信不值。「陸小姐不是冷情,她也許是,從未對信少爺用過感情吧。」

就在這一晚,陳叔出手,親自吩咐人把陸涼風綁了回去。

阿定出現在夜巷奉命把陸涼風帶回去時,她正和三四個小青年混戰得酣暢。只一眼,阿定就好似明白了些什麼:陸涼風並不是來與人尋仇的,她是來找人發泄的。

目的不同,對戰的方式就會全然不同。尋仇和發泄,所體現的是完全不同的打法。尋仇的打法招招是取人性命的,而陸涼風此時的起落沉浮分明只為了一個目的:耗盡自己,筋疲力盡。

阿定看著這個女孩,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只覺得難以置信,這世間竟還會有這樣一種女孩子。她不開心。她很難過。但是她不說。她只打。

以一種十分感情用事的打法,不傷人,只傷己。她一動手,自身就開始負傷,眉間心上,無一不傷。好似一株獨立生長於深山溪水旁的野花,與勁風搏,與風霜斗,即便保全了一方風景,花瓣不落也要瘦了。

陸涼風低頭,一個失神,阿定突然出手,殺至她的近身,一個反手,牢牢從背後制住了她的雙手。

「她是陳爺要的人。」阿定抬頭,掃了一眼四周正與陸涼風打得酣暢的各位,動了動薄唇,「各位,讓開。」

「陳爺」二字,威懾驚人。眾人一驚,繼而冷靜,紛紛四散,讓出道來。

「是陳爺的意思,」阿定淡漠地對她道,「希望你不會反抗。」

陸涼風沉默片刻,忽然送上雙手,意思很明顯——他不放心的話,儘管來綁她就是。阿定看了這個女孩一會兒,放開了她,對她毫無禁錮,一個人默默地在前面帶路,示意她上車。

半小時後,陸涼風被完好無損地帶到了陳爺的地方。整座老宅燈火通明,陸涼風漠然地站在大廳。燈光下,她的唇色泛白,好似明月沉在深秋湖中的暗影。

陳叔遣退了所有人,只留阿定留守在廳前,整個空間一片死寂般地寂靜。忽聽一聲清脆而沉悶的響聲,阿定循聲望去。這一望,即被震驚,饒是心性淡漠的阿定,也被震驚在了當場,微張了嘴,發不出一個音。

光影下,挨了陳爺一巴掌的陸涼風微偏了臉,整個人隱藏在大片的陰影下,眉睫微顫,忽然就有了彈指聽聲的寂寞。

「陸涼風,如今你是本事了啊!」陳爺站在她面前,負手望著她,聲音里分明有七分的失望,三分的痛心,「好,你好啊。為一個男人,你竟然不惜糟蹋你自己!」

已經好多年,他沒有打過這個孩子了。還是很多年前的時候,剛過而立之年的他負責接收這個名叫陸涼風的孩子,他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她能忍,她好強,她冷靜,她聰明,只除了一個致命傷:她的血,太熱了。

於是,他帶她去挺屍房靜觀。禪宗大奧,當時只是孩子的她,完全不懂。她的排斥在他的意料之中,她瞬起反抗,性情暴戾,頭破血流,在所不惜。就在那一天,他第一次,也是此後唯一一次,打了她一個響亮的巴掌。

「一個人,如果不知道死是怎樣,就不會知道怎樣更拚命地爭取去活。」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對她道,「禪宗里講得清清楚楚,『奇蹟就是在大地上行走』。陸涼風,在江湖裡闖,手上拿起了刀,性命就會變得不知輕重。我不要你活得有多好,我只要你永遠能活。」

這之後,她果然沒有再讓他失望。在他的教導下,她終於漸漸成長為這樣一種人:陸涼風寧可活得辛苦,也不會放棄去活。

直到這一天。陸涼風再也不會笑了,她倦了,也累了,這樣辛苦的人生她忽然失了興趣,活與不活她也好似不想再去爭些什麼。

陳叔站在她面前,對這樣一個不再爭取的陸涼風恨盡了心,也傷盡了心:「我以前教過你的那麼多,你都不要了是嗎?!我們一起受過的那些用血的代價換來的教訓,你也都不屑了是嗎?!你對你父親設下的局還記得嗎?!你肩上扛著對唐信、對你自己的負責,你懂嗎?!陸涼風,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就在這個冷得不像話的深夜,她終於緩緩開了口。

「我知道,在這樣的時候,我不應該這麼輕易就暴露自己,和唐信分手;我知道,我父親正在考驗我對他是否仍是忠誠;我也知道,我父親正緊緊盯著,我留在唐信身邊可以為他帶來多大的有利。」

陳叔看著她:「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你還……」

「我不敢,」陸涼風忽然低聲這樣說,如負傷的小獸,「陳叔,我真的不敢了。我已經……沒有辦法,可以說服自己繼續有勇氣留在他身邊了。」

三次。就是在那一個晚上,她迎合了他三次。

一個人一場感情,教她以後每每回憶起那一個晚上時,都會撕心裂肺地害怕。她清晰地記得他左手無名指上的「風」字紋身,是以一種怎樣誘惑的頻率撫遍她的全身。月明風輕,她的呻|吟與他的喘息如此分明,他撞進她體內,也撞進她心裡。他額前散下的髮絲盡濕,將她抱起時他伏在她耳邊低啞地道了一句——我好喜歡你。

情意深重,他的聲音絲絲入扣,令她在一瞬間忽然有了一個想法:為何不呢,放下對父親的追索,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和這個男人明明白白地過一生,何嘗不好?

這個心念升起的瞬間,陸涼風被驚出了一身冷汗。身旁的男人已然入睡,而她就這樣直挺挺地驚坐而起。她不能相信,她方才竟然有了那樣墮落不堪的心念。

「和他在一起,我很開心。」時光流轉,如今的陸涼風,終於有力氣得以說出生命中最重的不可承受之輕,「所以我更明白,繼續和他在一起,陸涼風會變成什麼樣。她會漸漸變得無原則,不想去想自己究竟是誰,也不想去想未來在哪裡。那些曾經她欠過的人,欠過她的人,她都不想再追究。即便明白她的父親仍在人間犯事,她也不想再被牽扯。」

「陳叔,我不想成為,這樣一個無原則的陸涼風;我也不想要,這樣一種因貪戀一場感情而終生不明不白的人生。」

陳叔看著她。「你離開唐信,自有你的道理,我不會逼你留在他身邊。可是,既然你已經離開了,也都明白了,為什麼還要……」他看著她,如同看著自己的孩子,「難道你不明白,夜巷那種地方,你沒有幾條性命經得起去挑!」

「我沒有辦法,」陸涼風眼神悲涼,「我睡不著。自從離開他,我就再沒能好好睡過。」

陳叔怔住。

「陳叔,原來我也是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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