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

雖然心裡已經盤算了一個向父親討債的計畫,但無論從實際條件還是細節成熟方面,陸涼風都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規劃。索性這些年的風風雨雨沒有白受,陸涼風多少練就了一身靜心忍性的本事。靜觀其變,這是如今她可以做的。

這一天,陸涼風和程峰處理完一個案子趕回市區。回程這一路上,陸涼風坐在車裡,時不時看著自己手上方才被兇徒抓出的紅痕,她不覺痛,反而有些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程峰坐在她旁邊看得心裡慎得慌,吞了吞口水問道:「涼風你、你沒事吧?」該不會是腦子被打傻了?

「沒事,」陸涼風擺了擺手,「想起些舊事,覺得不可思議。」

「哦?」程峰挺有興緻:「什麼舊事?」

陸涼風沒有正面回答,視線拉向窗外,幽幽地問:「如果說,一個壞人從前總是被人追,現在反而成了一個好人追著別人,是不是很可笑?」

程峰撓了撓頭,不明所以地陪著笑了兩聲。

「不過,還有一種更可笑的,」陸涼風自顧自地說下去,「那就是一個好人總是追著人,最後卻變成一個壞人被人追。」

程峰聽了會兒,忽然出聲道:「也許,最後變成壞人也不是他的本意,身不由己而已。」

陸涼風挺意外,有些興緻地看了他一眼,「很少聽你會為某一類人分辨的。」

程峰笑笑,「忽然想到的一點想法而已。」

這個話題就被一筆帶過,雖然很多日子以後的陸涼風,再次面對程峰這個名字時,想起這個人,以及這個人說過的話,才會發覺原來他說的,並不是別人。

今晚遇到故人是一個意外。

陸涼風回城後,因辦完了手頭一件要案,心情尚可,便一個人在夜巷的小店吃了碗牛肉麵。

這可不是普通的牛肉麵,這是夜巷的牛肉麵,懂點行規的人都知道,『七分水路三分巷,夜來正當風雲起』,說的正是夜巷在江湖中的地位。這裡的每一家店,每一個店主,每一位客人,背後都有很長的故事。

在夜巷,陸涼風的身份比較微妙。她出身複雜,邊邊道道都沾過點,還沾得比較出名。陸涼風出名的理由很簡單,和打魔獸的女生容易紅是一個道理。

當年風靡千萬家的魔獸世界由於其造型的角度問題,對大部分女生來說都是十分挑戰審美觀的一件事,因此魔獸世界的女性玩家十分罕見,遇到一個都是稀世珍寶,整個團眾星捧月似地供著。

而混道這一行也是這個道理,大部分女生都對此敬而遠之,陸涼風是為數不多進了這個界限並且存活下來的人,因此揚名遠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再加上日後陸涼風被捲入卧底事件,一手被安排進了警方,昔日過往全部洗白,這些年那股飆狠的勁也頗得白道賞識,陸涼風就這樣稀里糊塗地成了橫跨黑白兩道的新星人物。

有著這種身份的陸涼風,黑道上的朋友多少都給昔日同胞一點面子,白道上的同道更是認為這是聯絡線人不可缺少的精英,於是陸涼風經常出入夜巷也沒人敢攔著。

陸涼風這一天是真餓了,忙了一天就啃了兩個干饅頭,一屁股坐下來叫了一碗招牌牛肉麵,端上來五分鐘就被一掃而光。陸涼風也不客氣,叫了聲老闆,「王胖,再給我來一碗。」

人如其名,王胖撐著他那肥碩的身體笑呵呵地就過來了,端來一碗面,道:「陸涼風你的胃口倒是一點沒變啊。」

陸涼風瞥了一眼他那可觀的噸位,一語回敬,「你這噸位也是十年如一日啊。」

王胖哈哈一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發福的原因,身寬體胖這個詞在他身上倒是體現得淋漓盡致,一笑間都讓人有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如果不是在夜巷,誰都會認為這是一個做做小本生意、努力養家糊口的普通人吧。

陸涼風默默地想了會兒當年王胖還沒有現在這麼胖的時候,總被人嘲笑為臭小子,有一天他手持鐵棍將她從一幫賊人手中搶出來兩人拔腿狂奔。大文豪福樓拜曾誇下海口道十九世紀後再無小說,王胖那一天也學著這樣子意氣奮發地說今日之後再無臭小子。

後來他果然步步驚魂步步升,過程中有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歷史恐怕都能寫出一本五百頁的《夜巷風雲錄》,最後他也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退居三線在夜巷開了這個牛肉麵館。王胖曾對她講,過去的日子不是好日子,但將來的好日子還是可以有的,能收能放,能屈能伸,才是一種成長。

陸涼風拿起筷子繼續吃面,覺得眼前如今這個端著牛肉麵四處點頭哈腰招呼客人的胖子簡直是性格巨星。

「陸涼風,」王胖一甩抹布,趕人的意思很明顯,「吃完了就趕緊回去。」

「怎麼,怕我賒賬啊。」

「我是為你好,」王胖壓低聲音,指了指對面的一家會所:「看見沒有?『花澗』,你也知道這不是一家普通的會所吧?今晚那邊會有點事。」

陸涼風問得隨意,「什麼事?」

王胖磨了磨牙,「陸涼風,你是以警察的身份在問我呢,還是以朋友的身份問的?」

「怎麼,你不敢說?」

王胖哼唧了一句,擺明了閉口不言,「我還真是不想說出來蹚這渾水。」

陸涼風「啪」地一聲放下了碗筷,語氣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只是略一沉聲,聲音都比平日里要沉些。「你不說也行,出了事,我就算在你頭上。」

「別呀別呀,」王胖哎喲一聲就慫了,心想這人自從混了警界之後什麼本事沒學會就學會了威脅宵小,「我說還不行。也沒多大點事,不過是『堂口』那邊今晚過來要個人,現在就在『花澗』暫放著呢。」

這名字,真是太熟悉了,曾經她也算是從那邊畢業的吧。陸涼風尋思著問:「你知道是什麼人么?」

「曾經的『梁姐』。」

陸涼風呼吸一滯。

王胖這粗獷的胖子哪懂得陸涼風此時心裡正掀起的驚濤駭浪,眼尖地一瞥,直戳陸涼風的胳膊,「哎哎,快看快看,『堂口』那邊的人來了!」

見過武俠小說中描寫江湖人馬兩方會晤的情形么?

數駿齊馳,躍馬黃河,奔崑崙之巔,雙方下馬,互一抱拳,道一聲:「今日手下之劍見真章,英雄請了!」

事實上怎麼可能呢。陸涼風兩眼直盯著從夜色中駛進夜巷的一輛黑色轎車,在「花澗」門口緩緩停下,兩個會所小弟連忙上前打開車門,一雙鋥亮的皮鞋率先下了車。

陸涼風盯了半晌,沉沉吐出兩個字:「侯爺。」

侯爺當然是一個外號,這個外號代表著無上的權利。侯爺雖已年逾五十,但相貌卻一如當年,不僅長得斯文乾淨,就連身子上那一股氣,也都透著居移氣、養移體的古道風仙。

陸涼風當下震驚。梁姐到底犯了誰的禁忌,竟然出動侯爺來要人。

正遲疑著,只見『花澗』的古銅色大門齊開,齊刷刷走出來兩排人,當中走出來的,正是梁姐。

她老了。這是數年之後的今天,陸涼風對這個昔日叱吒一時的人物最深的印象。

梁姐早已不是被稱為「姐」的年齡了,當陸涼風只有十七歲的時候,梁姐和她在黑血站罩面,那時的她就已經是梁姨的年齡了。如今數年過去,這種老態絲毫沒有減損,反而徒然倍增。

這令陸涼風難過,很難過。她還記得當這老人還未太老時,如何不著痕迹地幫了她一把,用了最直接也最筆直的方法:錢。她給了陸涼風錢,並且告訴她,人在江湖本就是一種矛盾,有些矛盾可以妥協有些則很難,如果用錢就可以解決的矛盾那就用錢而不是用命,畢竟活下去這三個字,才是最重要的。

陸涼風抬眼,正看見梁姐被眾人監視著進了那輛黑色轎車,陸涼風終於動了動薄唇,說了兩個字:「慢著。」

有一種人,貌不驚人,低低調調,平日里你只見她埋頭做事一聲不吭,卻不想她一旦吭聲即是驚人之聲,總是在出其不意的時刻做出些出其不意的事。

這種人看似尋常,實則很麻煩,因為他們總是和麻煩二字聯繫在一起。

非常不幸的,陸涼風就是這種人。

王胖簡直不敢相信她剛才說了什麼,瞪大眼睛低吼了一句:「你瘋啦?去插手堂口的事!」

陸涼風沒理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就徑直走了出去。

王胖站在原地看著這人的身影漸漸和夜色融合在一起,腦中閃過一句四六不著的評價:這,是個人物。

此時此刻王胖心裡的這個人物正站在了名聲雷動的侯爺面前,謙虛地敬聲道:「多年不見侯爺,陸涼風給侯爺賠不是了。」

要說陸涼風這些年有什麼長進,實在是難度堪比八百字作文,但倒也不是全部沒有,勉強能拎出來的一條就是這個,懂得打場面話了。

這還真虧了她這幾年的領導,官場上的領導,多少都沾染些官腔,不像之前帶她的陳叔,那是從江湖風雨中練出來的漢子,走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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