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眾里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陸涼風因公受傷,組織上給了她三天休假,誰知陸警官卻不領情,休假一天後便返身動工,惹得她的上司老方指著她的鼻子罵了一句「你是傻的嗎!」。

陸涼風自然不傻,然而一個正常人在清醒的狀態下做些旁人難以理解的傻事,這才是令人感慨的地方。老方罵歸罵,但陸涼風是怎樣的為人他都看在眼裡,於是一邊嘴裡罵罵咧咧有假不休她蠢她傻,一邊暗自吩咐手下人這些天給陸涼風安排的都只能是文職,以好好照顧她。

陸涼風平時上下班都開重型機車,抄小路,速度快,此時受傷雖說沒有重到成了獨臂女俠的地步,但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恢複到昔日駕駛著機車一路狂飆的勇猛狀態,於是程峰自告奮勇擔負起接送陸涼風上下班的任務,以報當日之恩。

陸涼風看著程峰踩著機車傻巴巴地等她,她盯了他一會兒,只對他道:「說過了,不用。」

程峰是個好小伙,適應能力特彆強,特別能適應陸涼風這種硬石頭般的物種,跨下機車,拿著一個機車帽就給她戴好,不屈不撓:「上來吧。」

陸涼風連辯駁都再沒有,轉身舉步欲走。

「我沒有別的意思,」程峰「哎」了一聲拉住她,笑容很和善,「昔日有說書人講,一飯之恩,不惜吞炭紋身,毀容燔發以報的故事,你聽了也是贊同的。我今日對你所做的,不過是區區不足效仿罷了。」

陸涼風停住了腳步。程峰嘆了口氣,「所以,還是不肯上來嗎?」

陸涼風沉默數分鐘,腳步一旋,戴好了機車帽,姿勢漂亮地跨坐上機車後位,聲線清冷:「開快一點,我不習慣慢吞吞的速度。」

程峰頓時就笑了。「好哇,那你坐穩啊。」

二十多歲的男孩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當下腳踩油門發動引擎。轟地一聲,絕塵而去。

這一晚,不知何故,陸涼風陷入夢魘的絕境。

她看見地上有血。粘稠的,濃烈的,如紅蓮盛開,一朵一朵競相爭艷,就這樣連成一片。她盯著它們,從深紅變成漸黑,最後凝固,變化的過程猶如一場慢電影,鏡頭一如蒙太奇般一一平滑播放過去,置身其中,令陸涼風彷彿有一種錯覺,無論如何努力,她都看不到這一片紅黑之景的盡頭。

她的視線一點一點往上移,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完全無法剋制住自己的慾望,彷彿已經中毒,根深蒂固,固執到近乎瘋狂,她想看清這場景中的每一個存在,哪怕是後悔。

然而很快陸涼風就後悔了,因為看見了令她無法承受的一幕:一位老人,倒在血泊中。他的臉朝下,粉身碎骨,濃烈的紅色之血一點點從他體內噴涌而出。血染衣衫,不過朝夕之間,大限已將至。

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一些痕迹,一些畫面,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無動於衷的。比方說老人,比方說孩子,比方說弱者。

陸涼風張口,拚命想叫喊,卻發現恍如啞人,發不出一絲音脈。她慌得幾乎失控,幾乎落下淚來,她看見老人身下的血越涌越多,綿延流長。

陸涼風睜大眼睛驚恐地轉身,終於看見另一個人。這個人,是這場景之中除她和血泊老人之外唯一的人。

是個女孩子,很年輕,倒在地上。她受了傷,手臂上的淤青歷歷在目,頭髮在凌亂中被散開,用來紮成一束馬尾的黑色發圈早已不知掉落在哪裡。她的衣服撕裂開來,露出凜冽蝴蝶骨,上面有擦傷,很嚴重的擦傷,似一場激烈爆炸案中留下的證據,但比起她流血的臉龐,也許她身上的這些傷並算不得什麼。

陸涼風站在她身後,看得見她的背影,看得見她流血的側臉,卻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即使,她在這個畫面中是沒有五官的,陸涼風也知道她在哭,沒有理由地,她就是知道。

這個人,努力朝血泊中的老人爬去,她傷得很重,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只能這樣匍匐在地上,一點點靠雙手爬挪過去,頭上的血和眼裡的淚混合在一起,蔓延過側臉,淌下來,滴在地上,就這樣滴了一路,就像心口上開了一刀,把心裡的血都流了下來,完盡之時,就是她碰到老人身邊的時候。

陸涼風就這樣看著她抓住了老人的手,看著她整個清秀的臉龐已經全部浸染在血泊中,從眼角滑落的已不是淚,是血,但陸涼風知她分明是早有準備的,甚至是等待這一刻的,於是她一如腦中已經無數次預演的那樣,緊緊抓住了老人的手,然後安靜地閉上了眼睛,於血光中微微笑了一笑……迎接死亡。

「——!」陸涼風從恐懼中驚醒。一額的冷汗,正順著她白皙的側臉臉頰一滴一滴滑下來,在精緻的下頜處匯成一個點,滴下來,落在手背上,在暗夜中連輕微的滴落聲都那麼清晰。她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下意識抬手捂住頸動脈的位置,還好還好,還在跳動,陸涼風閉了下眼睛,彷彿死裡逃生了一次。

定了定神,她翻身下床,動作利落,拉開房門直直走向客廳找水喝。她從冰箱的冷藏室內拿出一罐礦泉水,拉開瓶蓋徑直灌入口中,喝水如喝酒,令人心底陡然升起些一醉方休的豪情。清澈的純凈水順著喉嚨直入胃部,冰冷的溫度帶來直接的刺|激性,令陸涼風終於定下了神。

忽然,她眼風一掃,月光下,一抹修長的身影正靜靜地站定在她的不遠處,咫尺近身。陸涼風陡然緊了緊神色,「誰?!」

「是我,」唐信這才發出屬於唐信才有的那一絲音質,靜定、深不可測:「好興緻啊陸涼風,連解渴的姿勢都如喝酒一醉解千愁。」

她轉身,終於看見他的身影。心中陡然暗罵一句大意了,連屋中有人竟然都沒有察覺。

「你不用責怪自己的不警惕,」他的這句話,又是令陸涼風震驚的洞察力,「我說過了,無論你記不記得,有沒有記憶,你的身體和意識,早已是習慣了我的。」

陸涼風沉默。她忽然對他出手,一招劈殺。用足了勁道,連手勢都是不帶感情的兇狠。

唐信站定,直到她的身形來到眼前,他輕輕一滑,如舞步般一個滑步,姿勢華麗而輕盈,恰恰好躲過她的兇狠,與她擦身而過的瞬間,他摟住了她的腰,順手截住了她的動作。

陸涼風大怒,「放開!」

「沒用的。我說過的,我熟悉你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你也習慣我的氣息和存在,這些習慣,你已經戒不掉了,」他微微一笑,拂過她額前散落的長髮將之攏到耳後,「所以,放不放你,全在我;欺不欺負你,也全在我。」

強權,往往就是勝者。就算只是一時的勝者,在男女情事這回事上,也足夠了,足夠欺負,足夠囂張。

陸涼風慢慢轉過臉。攻者斷勢,一如英雄斷劍,她懂這規矩。所以她是連聲音都沒有一絲顫音的,「你要欺負也無妨,是我不敵你,受些教訓也是應該。江湖上的規矩,我懂。」

這樣的女孩子。說出這樣一句話。忽然就讓他心裡的某一個地方隱隱疼了一下,不揪心,卻要命。

從前他就是知道的,明明是尋常女孩子不應該懂的事,不可以隨便受的教訓,有時候,陸涼風也不得不懂,不得不受。從這個角度講,陸涼風已註定做不了尋常女孩,有不得尋常快樂,無論她在不在乎,反不反抗,這都已是一件十分悲傷的事。以至於如今的陸涼風,用風塵二字形容固然誇張,但經風吹打受塵撲嗆卻是一定有的,性情間那一股對世事對人情的不在乎,的的確確是很有些浪子情懷的。

然而你該明白的,浪子情懷總是傷,這才是真的。

「下次不要再這樣說了,」毫無預兆地,唐信放開了她,聲音很淡,「沒有哪個女孩子生來就該受教訓的,包括你在內。」

陸涼風愣了一會兒。忽然間恢複自由,縱然控制著自己也不自覺仍是舒了一口氣。

她沉默了一會兒,意外地主動開了口,「睡得不太好,所以才出來找水喝。」

對如今的陸涼風來說,這幾乎已經是最大程度的解釋和主動了,幾乎讓唐信有些受寵若驚的感動,同時在心裡狠狠鄙視自己,普天之下做丈夫做到他這個「只要老婆願意和我說話超過十個字我就很高興」的地步,也只有唐信一人了。

唐信心情轉好,連語氣都變得輕鬆起來,「想和我說說嗎?」

陸涼風獨自思考了一會兒,過了很久,才「嗯」了一聲。

唐信負手,有種坦然在裡面,「看來我方才那句話沒有白講,你信我是真心的。」

「沒有,」陸涼風腦中回想著他方才說的最後那句話,語氣淡淡地,「縱然不知是你的真心與否,但不可否認,那仍是能令我覺得放心的一句話。」

話音剛落,來不及唐信說些什麼,只聽得她那淡淡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有這個感覺就夠了,因為我可以放心的感覺已經好久沒有過了。」

這一晚,夜涼如水,連星辰也無,月光從落地窗灑進來,大片大片的清亮。他和她就這樣席地而坐,赤腳裸足,兩個人各自拿著兩瓶純凈水,如喝酒,在月色下竟也有些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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