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涼風第一次賣血,是在十七歲的寒假。
黑血站的胖老太姓梁,早年也是道上一員虎將,小字輩的後生見了她都要恭敬叫聲「梁姐」。但就是這樣的人物,後來也到底拼不過一個「情」字,為個男人金盆洗手退役了,從此退居二線成了江湖上的一個傳說。
基於自身這般傳奇的經歷,梁老太即使開起「害人的黑血站」來也開得很有特色。比如說,對於那些前來賣血只為換個iphone的少年仔,梁老太見一次打一次,絕對拿出當年在邊境線上和國際刑警火拚的姿態,非打得他們上進讀書不可。
而對於另一些人,比如陸涼風,梁老太的態度就不一樣了。
上下打量了這個姑娘好幾個來回,瞧她實在清瘦得緊,梁老太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我說,你想清楚了?」
陸涼風清俊的臉上連表情都沒有一絲變化,「說過的,供貨提錢,錢不能少。」
口氣很絕,且老辣,老胖姨「啊」了一聲,心裡就有數了。這應該也是個苦出身的姑娘,必要時,為了錢可以不擇手段。「既然想清楚了,那就行。何況你是熟客介紹來的,我也沒必要在錢的方面訛你。」
老胖姨也不廢話,顯然是個老手。江湖上做事最重要的就是效率!抽血辦事,給錢走人,至於良心道德……對於江湖群俠來說哪來那麼多唧唧歪歪的事!
梁老太慢吞吞地站起身,遂施施然地發話:「那行,你跟我進來吧。」
賣血這活顯然不是什麼正經生意,要說梁老太退役後幹上這行,也不是不憋屈的。看對面那些做正經生意的小麵館,雖然平時利潤率比起黑血站來真是捉襟見肘,可是一到掃黃打黑時期,人家麵館仍然能正常開張營業,而搞不法買賣的這些血站老鳥們就只能規規矩矩地關起店門,眼巴巴地看著對面的麵館迎客賣面,心裡的滋味真是叫一個羨慕嫉妒恨。
所以這一行的經營理念就是:有鳥窩就掏,有買賣就做,反正賣血這事你情我願,什麼良心道德先統統放一邊再說。
「你賣四百毫升是吧?」
「六百毫升。」
梁老太簡單搞了下消毒措施,聽到這話,眼皮一撩,話中帶話:「我說小姑娘,這活可不是可以隨便玩的,搞不好,會送命的。」
陸涼風不說話,連眼神都沒有波動過。以十七歲的年紀就有這般心性,可以預見,將來一定是位性格偏冷的女子。
梁老太溫溫吞吞地說著一些話。「我看你這樣的身體,也不像是一隻血雞可以隨便抽。六百毫升太危險,如果甘願冒這個危險也要搞到錢,那我勸你還不如去花街干幾票。畢竟命只有一條,死了就什麼都沒了,而清白呢,也就是一堆知識分子搞出來的玩意兒,沒了就沒了唄,多少年後混出個樣子來,又是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
江湖上的老前輩七七八八說了一堆,對陸涼風而言顯然都是廢話,既沒有十七歲的少年人那樣露出「神馬?!我會死?」這樣的恐懼感,也沒有一語驚醒夢中人回頭是岸的打算,她甚至連表情都沒動過。
挽起袖子,陸涼風的聲音很冷靜:「我不賣身,我賣血。」
「……」天下是有這種不怕死的棒槌的。梁老太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見完全不管用,也不再說啥,她開門也是要做生意的,又不是善堂,管那麼多幹什麼呢。
遂拿出儀器,細長針尖對準眼前這女孩手臂上的血管,直直刺了下去。
梁老太看著針尖,忽然眼皮一撩,「聽說,你要去『堂口』?」
陸涼風沉默。梁老太語氣很平靜:「聽我一句,不要去。那種地方,去了,你就回不來了。」
陸涼風忽然勾唇,微微笑了一下,「如果我還想回來,就不會去了。」
她笑得很淺,即閃而逝,但閱人無數的梁老太,心裡卻在一瞬間分明跳出了五個字:一笑傾人城!
梁老太有預感,這樣一位心性皆孤絕的女子,將來長大至妙齡,勿說是人生路,只怕是情路,也不好走呢。
「……!」也許是夢中那些過去自己曾經經歷的事帶著血光太過不祥,又或者是車上突然的顛簸令長久訓練而成的直覺蘇醒,陸涼風猛然驚醒,重拾焦點的眼神犀利而靜默。
「醒了?」同為工作搭檔,程峰一看身邊的人醒了,連忙遞了瓶礦泉水給她。「給,剛睡醒,潤潤喉。」
「……」陸涼風接過,擰開瓶蓋灌下一大口冰水。程峰只看見水流順著她仰起的脖頸曲線順流而下,完全是習慣訓練式的人,舉手投足都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勿說其他人,就連程峰有時都會困惑,這麼年輕的女孩,怎麼會有這麼涼如水的心性。
「我睡了多久?」
「十分鐘。」
「以後再有這種情況,你叫醒我。」
「才十分鐘而已,沒關係的。是你太累了,我們是搭檔,有事我幫你看著。」
「謝謝,不用。」陸涼風又灌下一大口冰水,整個人沒有一絲波動,也沒有看他,放下手裡的礦泉水時忽然說:「我不習慣欠人情。」
「……」作為一個社交能力正常的人類,程峰同志遠遠沒有陸涼風那樣我行我素事不關己的外星人作風。一聽這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話,程峰頓時臉一紅,忍不住咳了一聲就沉默了下去。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坐在警車前排的治安警老田連忙轉身打圓場:「呵呵,不好意思啊,我也知道你們兩個人剛從外地辦完案回來,屁股都沒坐熱就被我拉來。臨近年關人手不夠用,再加上今晚要查的地方比較特殊,所以才臨時麻煩刑警那邊幫忙。」
程峰好同志連忙客套地回應了一下:「不麻煩不麻煩,各警種通力合作是應該的,響應上級精神、上級精神。」
一旁的陸涼風顯然不具備國人的場面虛應精神,完全沒有國人點頭哈腰來一句「應該的應該的」隨便客氣一下的美好品德,就像她的上級給她的評價那樣:行動迅速,沒有顧忌,了解的人知道她是刑警,不了解的人都他媽以為她是黑道啊!
就像現在,陸涼風只抓住了一個重點:「為什麼說今晚查的地方比較特殊?」
「哦,它是一家綜合性會所……」
「它涉嫌藏毒、性|交易、殺人越貨、還是槍支販賣黑社會性質?」
老田:「……」
——小姐,身為花樣年華的少女,請不要用如此消極的心態來看待這個世界好么?
程峰咳了一聲,低聲解釋:「那個、請理解一下,她是職業病……」比較嚴重的那種……
老田囧了一下,這才笑呵呵地說道:「不是,沒那些事,那家會所很正常。」
「……」
「恩,就是年關將近循例檢查而已……」
「……」
陸涼風忽然問:「你在怕它?」
老田:「……」
程峰這下也好奇了:「我們今晚到底查哪家會所?」
老田感慨,說了兩個字:「『風亭』。」
程峰點頭:「哦……」明白了。
老田凝重地望著窗外,程峰也正色了起來。只有陸涼風仍然無動於衷,連眼神都沒有變過,好像這件事和她全然沒有關係。
風亭是個什麼地方呢?外行人一聽這名字,大多都會不禁展開豐富的聯想力,什麼江風渺渺、古道老亭,一定是好一個風雅之所吧!
事實上,完全不是這樣的。它不僅不風雅,還很懾人。
這麼說吧,通常人提起這兩個字,通常是和一連串巨額可觀的盈利數字聯繫在一起的。程峰一介刑偵系出身的警力青年,對財務數字自然不會太敏感,因此當老田說了下風亭的經營規模時,程峰同志表現出的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大喊了一聲:「好有錢!真的好有錢啊——!」
「呵呵,」程同學這種鄉下小哥式的反應頓時逗樂了老田:「是吧。告訴你,這還不止,最狠的是去年,風亭一個季度的凈利潤撐起了整個SEC集團的50%凈收益。」
程峰這下想起來了,「久聞風亭和SEC的關係不簡單,絕不僅僅是上下級的單純關係。」
老田略帶深意地朝他笑了一眼,「這些年,你們刑警方面對它也很感興趣吧?」
程峰笑了。雙方都頗有深意地對視一眼,有些話不必開口明說,就已瞭然於心。
坊間傳聞,自三年前SEC從崩潰邊緣被其年輕執行人唐涉深以絕對強硬的姿態救回後,這三年來SEC以更為艷囂、決絕的姿態在世人的眼皮下擴張,隱在唐涉深背後的一個重要存在,就是風亭,以及為唐涉深掌控風亭的一個年輕人。
傳聞中SEC見不得人的錢、搬不得檯面的事,只要經過這個年輕人的手,通過風亭這條渠道,就能變成乾乾淨淨的收益、溫溫和和的新聞。
老田目光深邃,「唐涉深一手挑起來的這個人,也不知道對他以及SEC而言,將來是福是禍吶。」
程峰不解,「為什麼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