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為什麼要有感情

監管層的行動比想像中更快、更迅猛。

一周之後,證據確鑿,監管小組攜雷霆之勢而下,控制局勢、帶走一干涉案人員。「遙鄉」基金會的七名理事會成員無一逃脫,監管目標之精準、行動效率之快,可見一斑。其中有一名理事會人士試圖以出境逃脫,人還沒到機場,就已經被監管力量封鎖在了機場高速公路上。封鎖高速的行動凌厲而迅猛,當事人還未反應過來時,高速外的群眾已經聞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自媒體和新媒體的力量在這一刻發揮了巨大的力量,瞬間引爆輿論熱點,佔據輿論高峰。

傅絳是在「遙鄉」被帶走的。

這一日,天蒙蒙亮,傅絳望一望天,就知今日一定會有一個晴朗的好天氣。是審判者的日子要來了嗎?他一笑,唇邊掛著一道經年不散的譏誚。

何謂正義,何謂不缺席?

他口袋裡常年攜帶一串佛珠。在這一行做久了,會沾染上一些習性,隨身帶一點佛性的東西,會令人心靜,否則大開大殺之際,會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這一刻,他沉默地走著,不知為何走到了那一叢花苗旁。這底下,埋著十幾年前蘇小貓心愛的老貓。男人彎下腰,隨手把佛珠掛在了花苗的枝條上。

從今往後,他不需要這個了。

他到底是沒有學會佛性,中國像樣的哲學理想,都是要人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讓感情控制了去,他終究是成為了後面那一種。

三輛黑色轎車呼嘯而來,他聽見腳步聲依次而下,那是皮鞋踏地的聲音,節奏那麼重,有一股勢在必得的氣勢。

他轉身,有一絲令他自己都意外不已的輕鬆。

蘇小貓曾痛罵他,「你瘋了」。他究竟有沒有,有的話,又瘋成什麼樣了,這些年,他是不清楚的。他只明白,母親過世的那一晚,他在極度悔恨中生出了一絲痛恨,自此,屬於一個男人的意志就抬頭了。

「遙鄉」令他失去,那麼他也要讓「遙鄉」一嘗毀滅的滋味。

後悔嗎?

這是一個他想過、但沒有想明白的問題,後來他像一個聰明的成年人那樣決定,十年之後的事,不想。

這一晃,就不止十年了。

監管人員來到他面前,無需多言,彼此明白彼此的目的,他反抗無用,也不打算反抗。不用人帶走,他率先往前走去。這一個結果,他想過,所以接受起來也不會很困難。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後傳來:「傅絳啊……」

男人停了停腳步,卻沒有停太久。一開始就是明白會有和父親道別的日子的,他是解脫了,從對父親的責難、傷心、復仇、不舍中終於解脫了。有「審判者」的存在真好,可以將前塵都斬斷。

他沒有回頭,徑直走了出去。曾經他一直想問父親,家和遙鄉,哪一個對他而言更重要。這一刻,他知道,他不必問了。問不問都一樣,傅衡的兒子毀了傅衡一手創立的遙鄉,這麼大的一個悲傷,足夠父子倆消耗兩個人的兩輩子。

監管人員拉開車門,對他道:「上車吧。」

他沉默不語,正要上車前,一個身影從他眼前閃過,他分了神。

還是那一個蘇小貓,還是那一個生命力十足的人,背著個單肩包撒腿趕來,用盡一生的力氣瞪了他一眼,好似他犯下的罪只值她瞪這一眼,再嚴重也引不起她第二次浪費力氣去瞪他。瞪完了,她跑進去,一把扶住了傅衡,將一句鏗鏘承諾放在了面前:「我在!」

傅絳莞爾,一顆心終於全部放下,沒有回頭,一步踏入了車裡。

傅絳落網,「遙鄉」基金會案件正式進入審判程序,也一併拉開了一樁金融要案的大幕,進入了公眾視野。長期以來,金融案件一直以獨特的隱蔽性難於其他性質的案件,高智商、高專業性、高犯罪手段,當中每一環的神秘性都足以引爆公眾對之的好奇與關注。

《華夏周刊》隔日頭版頭條刊登「遙鄉」基金會事件,整版篇幅,用最全方位的視角報道了事件的前因後果,用最全面的角度刊登了各方觀點。第二版面又針對事件中的主體人物做了跟蹤報道,從法律角度、也從人性角度將當事人傅絳全面展現於公眾眼前。公開報道一出,輿論嘩然,《華夏周刊》穩穩佔據引領輿論方向的高點。

丁延放下樣刊,視線落在整版報道的最後署名:蘇洲。見識過新聞風浪的男人一笑,他的眼光果然沒有錯,蘇小貓擔得起這主筆的重量。

丁延將樣刊放在會議桌上,開口道:「這次事件引起的反響巨大。就我這邊的立場來說,既有監管層配合引導正確輿論風向的指示,也有我們身為新聞人正確擺正立場全方位報道事件的端正態度,所以後續的跟蹤報道,也要拜託各位。按照之前的部署,我們專門成立了針對該事件的報道小組……」

頓了頓,丁延掃視了會議室,沒看到人,問:「蘇小貓人呢?」

這會兒正開著會,助理提醒他:「蘇小貓交完這篇稿子就請假了,她趕去了遙鄉,聽說傅衡病了。」

丁延點點頭,「哦,這樣。」

蘇小貓這貨他是明白的,放她走了就抓不回來了。這世上沒有什麼人、什麼事,可以和她的老院長一起,在蘇小貓心裡爭一個高下。

傅衡病了,病得情理之中。

他傾盡了一生心血的「遙鄉」,毀了;他傾盡了一生疼愛的兒子,被帶走了;他傾盡了一生感情的妻子,早早過世了。他已六十有二,一個真正的孤獨老人。舊病複發,新病來襲,不像是病不肯放過他,像是他借著這病,不肯放過自己了。

蘇小貓寸步不離地陪。

她有一副好身子骨,又有一身的好體力,最不怕的就是體力活。她有的是力氣,跟逆境好好耗一耗。

天一亮,蘇小貓就飛奔去菜場買菜。傅衡住了院,醫院的伙食質量有限,蘇小貓一日三餐都親自下廚做。傅衡偶爾醒過來,對她說「不要麻煩了」,蘇小貓連句反駁都懶得,她和她的老院長之間從來都是「必須麻煩」的關係,一碗營養又美味的麥片粥就被她端著送到了傅衡手裡。

醫院病房床位緊張,入了夜,護士就來趕她走。一來二去,蘇小貓跟護士也混熟了,徹底發揮了記者本能搭上了線,又跑去跟醫院主任混熟了,出了高價問醫院要了一張床位,從此以後蘇小貓就有地方住了,白天黑夜都能陪著傅衡。

病房的生活孤獨又無望,蘇小貓嘴巴快又甜,硬是在這寂寞至死的日子裡,殺出了一條血路。什麼都談,連傅絳這個名字都不避諱。「避諱」是一件不能做的事,多少心病就是一天天地避諱出來的。

「傅絳可聰明了,小時候和我在一起啊,我負責衝鋒,傅絳就是負責站在後面瞎指揮的狗頭軍師。太聰明的人總是會有一點苦難,只要這苦難會過去、會結束,就好了。我打聽過了,傅絳不會進去很久的,再出來時可就值得期待了,壞毛病都被糾正好了。」

一會兒又入木三分地補充:「別人都說進去了進去了,其實哪有那麼難聽,就是換個地方待一待、住一住而已。有人教你學習,教你勞動,教你怎麼把身上的毛病改正,教你怎麼把犯過的錯誤撈起來,聽說伙食也很不錯,看把傅絳合算的!」

傅衡聽得哭笑不得,提了一口氣要罵她,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聲嘆息。抬手摸了摸她的臉,他知足了。所有人都會變,蘇小貓不會。

整整十多天,蘇小貓都在這間病房裡耗著,每天在菜場、病房、廚房三點一線中穿梭。順便把醫院上下都混了個熟,等到十多天之後,蘇小貓提著個塑料袋出現在醫院門外時,老遠就有醫生護士招呼她,「小貓來啦」、「小貓今天買什麼吃的啦?」,可見已經是熟人了。

傅衡身體漸漸有了些好轉,有一晚入睡前,忽然想起來問她:「最近怎麼沒見唐勁找你?」

蘇小貓沖他一樂,「他忙,我告訴過他我在這裡,所以不要緊。」

傅衡在病中,無力去細想,只「哦」了一聲,這事就算過去了。

蘇小貓那一晚卻失眠了。

月光亮堂,一地心事。蘇小貓閉著眼睛努力睡覺,態度到位了,能力卻不到位,睡下了,怎麼也睡不著。再睜眼時,眼底泛起了一股酸楚。蘇小貓吸了吸氣,將這感覺散開,又怕吵醒傅衡,輕手輕腳起來了,一個人走了出去。

凌晨兩點,萬籟俱寂。晚夏的風已經帶了涼意,庭院里有白色小香花撲簌簌飄落,落了一地香。她雙手抱臂,驅散些寒意,想起很多事。

想起有一晚,她在公司忙到深夜,走出寫字樓時一眼就看到了那輛熟悉的幻影。他站在車門旁,斜斜倚靠,就那樣含笑看著她。蘇小貓從來沒有見過哪個男人能像唐勁那樣的,彷彿一笑就溫柔到了底。她常常看不清這個男人,有時會懷疑他的性情溫和是否為真。後來她明白了,他是只對她有這樣的一面,在她看不見的另一個世界裡,他有更多不為人知的事需要對付。那一晚,也有這樣的好風,吹落街旁的白色小香花,撲簌簌落到他的車頂。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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