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理廟堂,不理江湖

每一個小孩子生命中都有那麼一兩件稱得上「從此以後」的意外。這樣的意外,構成轉折,也構成命運。從這個意義上講,很難說命運這回事究竟是連貫的,還是上天信手一揮的斷章。

老貓的意外並沒有令蘇小貓異樣太久。

傅衡甚至沒有見過她哭。

蘇小貓只是把老貓埋了,堆了個小土丘,采了些花放在四周,然後每天來把花換成新摘的新鮮花。她做這些事時一聲不吭,也不要旁人幫忙,有湊熱鬧的小孩子起鬨跟著她,七手八腳地要和她一起堆土丘、放鮮花,蘇小貓立刻趕他們走,趕不走乾脆就打,這是她的強項,這幾年都打出名聲來了,旁人也不敢招惹她,對她都挺順。

傅衡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靜靜地看了她幾天。

他這才明白,這個小傢伙,是有佔有慾的。是她的,她要,且死也不要別人來碰。

這讓傅衡很意外。

蘇小貓很少表現出佔有慾。她已過早明白,自己是一個被父母「不要」的存在,這樣子的「不要」令她無奈之餘也生出了許多瀟洒,要得太多,苦得越多,這條小性命太明白這個道理,以至於這些年,蘇小貓從不在意自己有過什麼,又失去過什麼。

是要到這一天,傅衡才明白,她不是沒有佔有慾,她是太聰明,聰明到令自己不要太在意。除了老貓,她動了感情,沒有辦法讓自己再聰明下去。

這以後,蘇小貓惹事的頻率急速下降,看書的數量劇烈上升。老貓的土丘旁長出了些許小樹苗,她常常躺在那裡,手裡拿一本書,一看就是一整天,看久了就把書朝臉上一蓋,以天為幕,一頓好睡。

蘇小貓看書的速度很快,跟偷似地。某一天她的政治老師將她在宋代歷史課上的無故曠課告訴了傅衡,傅衡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帶著困意對他講,宋朝有很多文人和思想家,但還真找不出一個像樣的政治家,書本上那一套,她不見得會認同。傅衡看她良久,有些明白,這個小女孩已經獨自向人生的前方大步邁進那麼多了。

蘇小貓已有屬於她獨有的、果斷而鋒利的思想。

上高中前,傅衡帶她去看了一趟心理醫生。

他常常對她有一些擔心,擔心她太聰明、會受傷,而心理醫生的檢查結果表明一切正常,女醫生甚至對傅衡笑道:她的心理情況非常良好,甚至可以說,是很少見的優秀;自愈能力、自控能力、自我把握能力,都是一流。傅衡拿著這份檢查報告,放下了一顆心。他知道,他有勇氣送她朝人生路的前方繼續走了。

高中、大學、工作。

當蘇小貓再次回來時,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子了。倒是她自己有些鬱悶,從不正視「亭亭玉立」這個詞,因為過了初中之後,她的身高就賭氣似地不長了,卡在了一米六的關口,她每晚回去堅持跳高,蹦躂了一年,也沒衝破一米六的極限,這讓野心勃勃的蘇小貓多少有些英雄氣短。

蘇小貓這次回來,告訴傅衡,她進入了著名的新聞機構《華夏周刊》,當中過程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只說筆試後面試,就完了。然而傅恆幾乎不用她講,都能想像那些場面:過五關、斬六將,舌戰群雄,拿下漂亮的Offer。這是他的小貓,他懂她的實力。頭髮已有些白的傅衡拍了拍她的肩,告訴她:做記者,要注意安全。她有些驚訝,她還尚未告訴他她的職位,傅衡卻只笑著道,看得出來,你適合這個,也只有這個,入得了你的眼。

傅衡已經料到,她會因為「記者」這兩個字,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然而連傅衡也沒有料到的是,這裡面,竟還會有一個唐勁。

蘇小貓第一次遇見唐勁時,兩個人的處境都不太好。

她因一宗調查,暗訪時行跡敗露,被人追至碼頭,情急之下蘇小貓把心一橫,跳進了貨倉堆的一個地下倉庫。

蘇小貓的運氣可以說是很有那麼一點的。三米高的地下倉庫,如果不是有貨物包在下面墊著,蘇小貓不死也必定摔掉半條命。這是一個四面封閉的地下倉庫,跳得下來,爬不上去。蘇小貓躲過了追趕,同時發現,她也出不去了。

蘇小貓手撐著貨物包,想了一會兒,帥氣地做了一個決定:既來之,則安之……

她轉了一圈,準備坐下休息時,忽然頓住了動作。

一絲血腥味從角落處隱隱散開。

蘇小貓定了定神。要不要打手電筒,這是一個問題。黑暗中,她的嗅覺異常敏感,她幾乎可以確認,這裡有血跡,她不能確認的是,當燈光暴露她的定位時,這一絲血腥味背後會不會有危險指向她。

蘇小貓想了想,帥氣地做了今晚第二個決定:還是保命要緊……

她沒有打手電筒,在黑暗中屏息歇了一陣。得益於過去在福利院頻繁被罰的經歷,蘇小貓對黑暗並不陌生,她甚至總結出了一套生存理論,知道如何儘快適應黑暗,如何調整呼吸,如何在視覺有限的情況下保持出色的聽覺和嗅覺。蘇小貓閉眼了一會兒,再睜眼時,她已和這黑暗打成了很好的交道。雙眼適應了環境,她能看清一些狀況了。

蘇小貓摸黑走過去,直到被絆住。

是一條腿,一個男人的腿。

她停了停,蹲下身,終於打開了手電筒,朝他照過去。

渾身是血,傷痕纍纍。

他第一次出現在她面前,以一個絕對弱者的姿態。

蘇小貓鎮定了下,很緩慢地,將手裡的手電筒一點點上移。當燈光移至他的臉上時,蘇小貓沒來由地,皺了下眉。

好蒼白的臉色。

蘇小貓心下一沉,明白這是失血的徵兆。

她將燈光從他臉上移開,照了照他四周。

紗布、剪碎的襯衫、一顆血染的子彈,還有,一把匕首。刀尖血跡未乾,腥味煞人。蘇小貓幾乎是在下一秒立刻明白了這個男人身上發生的一切:他中了槍,一個人躲在這裡,用匕首將子彈取了出來,剪碎襯衫包紮傷口,意志力撐到了極限,終於陷入昏迷。

蘇小貓關閉了手電筒,蹲在地上不吭聲。

救,還是不救,這是個問題。

蘇小貓不是那種「見義勇為、兩肋插刀」的人,她略帶坎坷的身世給了她最好的歷練。在福利院這個地方,她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事。她知道成年人分很多種,有堅持做慈善、收養孤兒的好人,也有借慈善之名行獲利之事的惡人。而成年人中還有一種男人,就更複雜了,比如眼前這一個。她知道,這不是一個容易判斷的男人。

他的意志力與行動力都令蘇小貓震撼,這不是一個普通人做得到的,這是受過某種訓練、常年浸淫危險之中的人才會有的行事風格。

他是警察?卧底?逃犯?

他陷入的是警匪之爭?卧底互傷?還是……黑吃黑?

這是一個不好判斷的男人,也是一個全然陌生的領域,蘇小貓躊躇不前。

黑暗中,粘膩的血腥味越加濃重。

蘇小貓沉默半晌,似是抵抗不了這血味的侵襲,終於再次打開了手電筒。這一看,不得了,她明白了這血味濃重的原因:他的包紮沒有完成,傷口重新裂開,在流血。

換言之,她正在見證一場慢性死亡。

蘇小貓豁然起身,走到他身邊,一腳踢掉了他身旁的匕首,蹲下身查看他受傷的左手臂。

「朋友,你運氣好。聽天由命,我救你一次吧。」

她撫上他的手臂。

卻在下一秒,被人反握住了手。

幾乎是條件反射,昏睡中的男人猛地驚醒,不習慣讓人近身的本能覺醒,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受傷的左手奮力一搏,充當了兇器,一把卡住了她的喉嚨。

她的聲音幾乎是被他掐出來的:「不要用力,你的左手會廢掉……」

很久以後,蘇小貓常常令他失望、傷心、痛苦、彷徨。但只要想起相遇時她開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唐勁就認命了,他什麼都可以原諒她。

很難形容那一瞬間,他的感覺。

她被他掐得幾乎斷了氣,他讓她幾乎沒了命,而她讓他不要用力,卻是為了他。

人在最危險的時候最先想到的事,就是於她而言最重要的事。

生死關前,她的善良閃了光,將他置於了她自身之前。

那一刻,她赤手空拳,沒有武器,卻攻陷了他心底的感情禁地。

一個倉庫,兩個人。

一個靠著牆壁閉著眼,一個咬斷紗布替他包紮傷口,誰也沒說話。

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蘇小貓用嘴咬著手電筒,手電筒微弱的光時而從傷口處閃過他的臉,那一雙閉著眼睛的長睫毛,不知怎麼地好似疲憊至極,令蘇小貓記了很久。

蘇小貓綁好最後一條紗布,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關了手電筒。她也不指望他能說聲謝謝了,能有理智像剛才那樣判斷出她是好人從而放開她,蘇小貓對這人的評價已經很高了,至少是個有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