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燈火闌珊處

機場。

邵其軒拖著一個小行李箱,一張機票在手裡被他捏過來捏過去,捏得幾乎不成樣子,汗津津的。廣播里一遍遍提醒登機時間已到,最後一遍提醒時,邵其軒終於壯士就義般霍地站起來,自我鼓勵:「好,走!」

人生二十九年,需要邵其軒做決定的機會其實並不多。

他的戰場通常在手術台上。往哪裡開刀,怎麼下刀,用什麼力度,這些才是他熟悉的領域。在這個領域裡他刻苦努力,因著一些天分,年少成名,收到鮮花、掌聲。這些又促使他更刻苦更努力,於是一個出類拔萃的醫生就誕生了。他誕生在眾人的期盼中,也誕生在他自己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中。這樣的誕生通常帶著點犧牲,比方說,犧牲了童年、快樂、一切年少成名的孩子都應該犧牲的東西。

而邵其軒犧牲的,還有一樣更大的。

大到他那個年紀尚未明白,一直到他從男孩長成男人時才會懂得,他原來犧牲了這麼大、這麼多。

他犧牲了,一段感情。

邵其軒從來沒想過他和謝闌珊會分手。

至少在二十六歲之前,他沒有想過。

門當戶對、世家相交、指腹為婚、情投意合,他的一切認知都告訴他,他和謝闌珊是不會分手的。

小時候,兩人一起玩,再大一點,他們開始一起學醫。

他們一起養小白鼠,再一起將小白鼠解剖做實驗。兩個還未成年的學生尚未學會心狠手辣,將小白鼠綁在實驗台上,一刀下去傷了在場兩人一鼠三個未成年的心。實驗成功後他倆畢恭畢敬地將小白鼠火化埋了,又畢恭畢敬地彎腰致敬。謝闌珊抬手擦掉眼淚說「我絕對不會讓它白白犧牲」,立志要做最好的醫生、救更多的人時,邵其軒心想就是她了,她肯不肯嫁他都要娶她了。

但他那時真沒想過,謝闌珊會不肯嫁。

她不僅不肯嫁,一併連訂婚都毀了。

她甚至沒有跟他吵過,平平淡淡地,淡著淡著就散了。

唐勁對他暗示過,女人太靜,不是好事,她可能已經把你恨得千刀萬剮,就是不肯跟你吵,那就意味著,一切都無力回天了。

唐勁對危機有著本能的敏感,知道許多「不是好事」的苗頭,這是唐家出來的人會有的本能。被唐勁暗示過的,十有八九成了壞事。

可惜那時的邵其軒,天真爛漫得幾乎有些蠢。

他拍著胸脯打包票:「不會,闌珊不會。」

話剛落下沒幾天,他認定不會的謝闌珊就跟他退了婚。

以前兩個人也不是沒鬧過彆扭,他年少氣盛,總挾著「指腹為婚」的名義得意揚揚。謝闌珊氣惱了,就會頂他一句「我們還是算了吧」。這句話一出來,邵其軒就老實了。那一天,也是這樣,細細一想,卻又不是這樣,他倆沒有鬧彆扭,就在和和氣氣的氣氛之下,謝闌珊對他又講了一遍:「我們,還是算了吧。」

邵其軒轉頭去看她。

這一眼,他不明白,她恨他的不明白,於是看得兩個人都傷心得木訥,沉默了很多年。

她就真的這樣跟他算了。

當晚,她飛去了法國。

逢年過節,謝闌珊都沒有再回來,只把父母接過去住,而她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所以當邵其軒知道唐易在聯絡謝闌珊時,他是激動的。

他幾乎是自告奮勇,跑去攬下了這活:「我去,我去找她!」

唐易掃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打什麼小算盤。

他也不瞞著,把自己撐得筆直,頭一次撐出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

唐易最後沒拆穿他,只對他交代:「謝闌珊是這方面最好的醫生,紀以寧的事,你不要跟我開玩笑。」

邵其軒知道唐易是暗中給了他機會。

唐易和謝闌珊私交不錯,唐易開口,謝闌珊不會拒絕。

邵其軒看了看自己,有些傷心。

反倒是他自己,已經是要靠著唐易給他的機會才能去見她的陌生人了。

法蘭克福機場。

邵其軒在閘機入口,就聽見一聲生硬的中文叫喚:「邵醫生?」

他抬頭,看見一個金髮碧眼的異國男人正朝他揮手。

兩人握手,對方把他的手握得緊緊的:「我是謝闌珊醫生派來接你的。闌珊今天有一個重要的醫學會議要參加。我叫喬治,美國人。」

邵其軒胸中一暖。

他本來以為,謝闌珊會對他實行「你從哪兒來就滾回哪兒去」的閉門羹政策,如今有這待遇,他受寵若驚。

「謝謝,麻煩了。闌珊……呃,謝醫生還好嗎?」

「哦!請放心,有我在,她很好!」喬治笑容爽朗,「我對女朋友,可是很細心的啊。」

邵其軒兩眼一瞪:「你說什麼?」

喬治仍然握著他的手,好脾氣地重複了一遍:「女朋友啊,她是我的女朋友。」許是以為眼前這個東方男人是女朋友的好朋友,遂又拍胸脯大力保證了一番,「請你放心,我會把她照顧得很好!」

邵其軒咬了咬下唇。

這手,他忽然就不想繼續握下去了。

謝闌珊回到公寓的時候,已是凌晨。

她這會開得鄭重,各國首席專家齊聚一堂,哇啦哇啦各講一通,她又是個講禮貌的,做不出早退這種事,只能陪著一起哇啦哇啦,一天下來,頭昏腦漲。

她打開門,就看見邵其軒正睡在沙發上。

他睡得沉,這時差倒得很失敗,一覺從下午睡到了現在。謝闌珊站在沙發旁看了他一會兒,想到了四個字:滄海桑田。

就在四年前,她終於對這個人心灰意懶,還了戒指,退了婚,站在他面前對他講:「如果對你而言,病人永遠比我重要,那麼這樣一個邵醫生,我就把他還給他的病人吧。」

她是給過他機會的。

一給,就給了很多次。

他忙,他失約,他的生活里越來越沒有她,她都沒有說過什麼。男兒心,天下事,唯國家與信仰不可負,她不會用感情綁住他。

直到那一次,她終於失望了。

她在他的醫院病房中,聽了病床上的一個女孩講了一席話:「謝小姐,邵醫生昨晚在和你的訂婚一周年宴會中突然離場,你知道是為什麼嗎?我告訴你吧,其實他不是來醫院做手術,而是來陪我,因為我打電話對他說我不舒服。謝小姐,我叫楊樹,沒有你的家世,也沒有你的樣貌與才華,但是我有的,你沒有。我有病痛,多幸運,對邵醫生這樣的男人而言,最能揪住他的心的,就是病人的痛。

聽完,謝闌珊轉身離開,不言半語。

身後的楊樹笑著感慨:「我早就聽聞謝小姐性子淡泊,倒是沒有想到,連今日也能保持這樣的好風度。」

「你用這樣的方式去抓住他,不覺得可憐嗎?」她沒有回頭,留給病床上的人一句話,「為了一個男人,就放棄做健康人的機會,永遠拖著病,才能博取他的同情。這筆交易,不划算的。」

謝闌珊有謝闌珊的驕傲。

這件事,謝闌珊永遠不會質問邵其軒。

但是,不質問,不代表不在意。

身為未婚妻,在訂婚周年宴會上被他放棄,她臉上再沒關係,心裡也是有關係的。

可是一切都沒有用,她是了解他的,邵其軒是一個十分負責的好醫生,這就意味著,他必不是一個好情人。

一個男人,用儘力氣,能顧及到只有這麼多,對這一個好一些,便會對那一個淡一些,經年累月,顧此失彼,不是傷了這一個,就是疼了那一個。

流年經轉。

她彎下腰,伸手撫上他的臉。前仇舊恨,都化成了淡淡的一聲自嘲:「知道嗎?你是一個好醫生,但不是一個好男人。」

「我知道。」

謝闌珊怔住。

她猛地抬頭,對上了一道清醒的視線。

她有些被人愚弄的氣惱,拂袖想走,邵其軒將她的右手握住了。他握得很緊,手指摩挲著她的手心,那是一種久別重逢的貪戀,有情有欲,摩挲著摩挲著,就摩挲出一個男人的樣子來了。

謝闌珊忽然氣息不穩。

她猛地一掙,將人甩在沙發上,這次是真的不再理他了。

邵其軒吃了個閉門羹,再起來面對她時,帶上了點「我是來辦正經事」的態度,唯恐再一次被她拒絕。

「那個,紀以寧的狀況,你覺得怎麼樣?」

「難說。」

「……」

「她的情況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我沒有把握。」

「……」

謝闌珊喝了一口咖啡,慢悠悠地說完後半句:「雖然沒有把握,我也可以試一試。」

「……」

一句話,被她講得一波三折,邵其軒頗有被人牽著走的鬱悶。

謝闌珊笑了下,放下咖啡杯,眉睫微垂:「邵其軒,你這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