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塵埃落定,易向以寧歸

這個冬天有些微妙,四周白茫茫的,像雪,細看又沒有,她坐在窗前,視線範圍內一片白色,讓她懷疑自己是否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她好累。

這一年,她二十六歲,似乎從來沒有那麼累過。從前她也辛苦過,家變、沒落、輟學、打工,但只是辛苦,還稱不上累。只有這一年,她是真的累了。

她坐在窗前,拿起鉛筆在白紙上寫信。信很短,每一封都只幾行字。寫給母親,她唯一的親人,儘管也已不在了,但她累極了,非常想念母親。

「媽媽,我渴望與你見面,同你講話。就算是斥責也可以,如今,連一個斥責我的人都沒有了。

「媽媽,你來領我回家好不好。無人握住我的手,我迷路了。

「媽媽,我努力地去學了很多事,變成了你們喜歡的女孩子,他也喜歡我,那現在,他為什麼不回家了?

「媽媽,我好想回倫敦,但我更想回唐家。後一個,似乎更難了。

「媽媽,我好累。」

……

唐易抱起紀以寧的時候,她已昏迷了一夜。

私人飛機再快,也是遲了。

邵其軒驚了一下,連忙上前制止:「不要動她。她有腦震蕩的跡象,快讓她躺好。」

唐易紋絲不動,緊緊抱著她不放。他不肯放,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麼恐懼過,他快要失去她了。

他不能失去紀以寧。

「你不可以有事,」他抱緊她,聲音很啞,「紀以寧,你不可以。」

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不會生氣,不會發脾氣,兩人爭執,也總是先退一步,去拉他的手,溫柔地對他講:不生氣了好嗎。有時他咄咄逼人,過分起來,不肯放過她,惹得她無措了,總會不自覺將散發別到耳後,掩飾羞窘,輕聲對他示弱:你不要這樣子。

這麼好的紀以寧,他哪裡再去找第二個。

他扶著她的後腦,摸到她後腦腫起的傷。腫得那麼厲害,他是老手,摸一摸傷口,就明白是如何造成的。

這是遭受暴力,頭撞到地面造成的。

唐易骨節泛白,幾乎捏碎自己的一雙手。

他受不了。

暴力和流血,放在紀以寧這個人身上,他受不了。

他看見了她唇角的傷,這是撞擊在地,被冰冷的水泥地擦過嘴角留下的。他守護她三年,分分寸寸都用盡了心,連冬日裡見她用冷水洗手都會捨不得,哪裡受得她身上有分毫的傷。他幾乎可以看見那個畫面,她是不會反抗,也不喜歡反抗的一個人,她信善良、可解、溝通、誠實,她信這世界一切的好意與不作惡,直到世界給她一個教訓,令她心碎,遍體鱗傷。

滔天的後悔席捲向他,他深埋在她的頸項間,不讓任何人看見他眼底漸濕:「紀以寧,你那麼好……」

邵其軒站在一旁,靜靜地告訴他:「她被送來的時候,很不好。要好起來,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昏迷的時候,甚至有幻覺的情況出現,她會喊『媽媽』,應該是很想念母親吧。你不在,她沒有人可以講,也沒有人可以傾訴,已逝的母親,成了她心裡的寄託。」

靜默了一會兒,邵其軒看不過去,忍不住罵他:「我說,你怎麼想的啊?是你讓紀以寧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從此生命中只有你,只有唐家。你把她變成了這樣,為什麼還會對她放手?」

唐易沒有辯駁。

邵其軒只聽見了黑暗中,骨節作響的聲音。

他頓時住了口,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殺性已起。

邵其軒沒有再說下去。他是唐易,受了傷,也仍然是唐易。唐易擅長很多事,比如,賭生死;比如,流血與暴力;再比如,復仇。

唐易走出病房的時候,臉上已經沒什麼表情。

他直直走向等在走廊上的尹謙人。什麼話都沒有,抬手過去就是重重一個耳光,驚得身後的邵其軒一時愣住,連聲音都沒了。唐易眼底有前所未有的恨意,下手很重,當場打得尹謙人唇角流血,禁不住力道,偏過了頭。

尹謙人沒有抬手擦拭流血的唇角,恭敬鞠躬:「易少,是我沒有保護好紀小姐,請您原諒我。」

唐易眼底血紅:「誰做的?」

尹謙人鞠躬應答:「三叔場子里的人。四個人,從夜店出來,喝了酒。三叔已經知道了這件事,親自把人押進了唐家,向您賠罪。」

「賠罪?」唐易像是恨極了,「他賠不起。」

尹謙人彎腰聽著,靜等命令。

唐易沒有讓他等太久:「沈三的場子,都給我吞了。吞得下的,儘管放手去吞,用多少人、多少錢,我不在乎;吞不下的,都給我毀了;毀不掉的,燒了;燒不掉的,砸。」

尹謙人恭敬道:「是。」

他殺性已起,收不住了,眼底全是滔天恨意:「從他的人動紀以寧起,就有我沒他。有我唐易一天,就沒他一日立足。」

整整數日,紀以寧都沒有醒過來。

她像是終於得以長長地入睡,把過去失眠的日子都填滿了。無聲無息,有時唐易會半夜驚醒,抱緊她,無端端就怕從此要失去她了。

唐易沒有再離開過她,晝夜陪伴,連睡也是伏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陪著睡。這樣子睡是睡不好的,睡一陣醒一陣,將自己也毀掉。邵其軒看不過去,幾次勸他去客卧休息,好好睡一覺,他不肯,原諒不了自己。

每每一睜眼,他就會看見她頸項上那塊紅線玉石。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紀以寧曾那樣靠在他懷裡,對他講:我有你給我的最好的信物。

——什麼?

——這個啊。

她將玉石握在手裡,萬分珍重:從那一天晚上,你把它戴在我身上開始,我就沒有把它拿下來過。雖然在我所知道的故事裡,它的含義沒有一個是和感情有關的。盤古的骨髓,驅邪避凶;君子無故,玉憶力不去身,君子於玉比德。我常常想,這些又和紀以寧有什麼關係呢。但是唐易,我對你,無端端就有一種信任。信你給我的玉石,有它的故事在裡面;信你將它送給我時,有你的心意在裡面。即便我不懂這裡面的故事,也不曾聽你講過這裡面的心意,我仍然非常珍惜,你將它送給我這件事。

三年過去,他伸手撫過她頸項上的玉石,低頭認罪。

「紀以寧,你要好起來,」他一字一句,對她請求,「醒過來,好起來,你要怎麼恨我都可以。」

他一直明白,是他,一手毀了她單純的人生。

他強迫她、佔有她、留下她,又懂得利用她的善,對她軟硬兼施。很多個夜晚,他抱著她,對她講「喜歡你」三個字,單音節,從他口中說出來,性感得無可救藥。她情場遇高手,一敗塗地,一不小心,身心都交了出去,自此再無後路。

有一日他醒來,發現身邊無人。撿起散落在地的襯衫穿上,走出卧室才發現她竟然一個人在書房睡著了,手中掉落一本書。他撿起來看,發現是康德闡述倫理觀的名作,翻開第一頁,有她清秀的字跡:「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刻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以及心中的道德律。」

冗長德文,語法的繁複與語義的晦澀,在她筆下用中文寫出來,竟也可以如此簡明單純,一如其人。

他明白,她已為情所困。是他算計她的,而他真就成功了。

可是在他的算計里,絕對沒有她身負重傷這一點。

白天,李叔過來照顧,低聲告訴他:那一日,謙人其實一開始是暗暗跟著夫人一起過去的,卻被夫人發現了。謙人回來說,夫人看見他,很難過。夫人告訴謙人,她真的很怕你誤會她不喜歡唐家,又不拒絕唐家,表裡不一,言行虛偽,你不會愛這樣的紀以寧。夫人執意要謙人回來,不要再令她為難,讓她在你面前無法辯駁。謙人被她說服了,一個人回來了。後來,謙人始終放心不下,又回去找夫人,就這樣發現她……正被幾個喝醉酒的人欺負。謙人其實過去得很快,出手也很快,是他抱夫人去醫院,送急救的,但還是來不及了。夫人被那幾個人摔在地上,撞到了頭,謙人抱起她的時候,她已經沒有意識了。

李叔說完,唐易很久都沒有反應。

李叔等在一旁,等了很久,等來了一句吩咐:「出去。」李叔垂手致意,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心中大為不舍,稱了一聲「是」,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

病房中,一室沉靜,只有吊瓶里的液體滴落的聲音。

唐易低頭,握起她的右手包裹在掌心,一遍遍對她抱歉:「對不起……以寧,對不起。」

紀以寧是在一陣小提琴聲中醒過來的。

她曾對他笑談:不覺得,撇開音樂這一後果不談,小提琴本身就很漂亮嗎?將對稱做到了極致,會令人想起圓規、直尺,以及一切最古老、最智慧的工具。只用四根弦,聲音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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