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欲又純情,多麼複雜的調調

這一晚的月光很盛,紀以寧走過庭院時,腳下一頓,轉身回望,背後的暗影下落滿了白色的小香花,叫她心裡一軟,生出幾分歡喜來。

記得彼時唐易最不喜她深夜獨自在園中漫步,因為涼意太盛,侵擾身體。他不喜歡,卻從不言明原因,見一次阻一次,抓起她的手就往房內走,動作強硬,不容反抗,任她把委屈寫在臉上,也從不辯解。只是回房後從不忘給她手中塞一杯熱可可,將她的雙手裹入他的掌心,叫她分不清眼前這人到底薄情還是深情。

近來她總很想他,可是越想就越不敢輕易靠近。見他便會情動,一切思維與動作便都由他控制去了。好些日子了,她都沒有好好見過他。她尚未理清心中所想,刻意迴避了他,只在晚上握著他的手,整夜整夜地陪。

他終於不再放任,她對他的迴避。

他打了個電話給她,平平靜靜地問她:「紀以寧,你是不敢見我,還是不想見我?」

沒等她回話,他就開始了蠻不講理:「如果你是不敢見我,我今晚會派人把你綁到我面前;如果你是不想見我,我現在就會派人把你綁過來。」

她聽得很無語,這個男人簡直沒有任何道理好講。

「今晚吧,」她說,「我,一直想見你。」

來到病房門口,紀以寧抬手敲了敲門。

「我可以進來嗎?」

門內沒有聲音。她靜靜地等,心湖微動。

冷不防從房內伸出一雙手,扣緊她的左肩,用力挾她進屋。巨大的關門聲從她身後傳來,再睜眼時,她已被他罩住。

唐易居高臨下,堵住她:「你對所有人,是不是都是這樣?」

有感情,卻從不輕易示人。她的禮教太完美,有時他甚至懷疑,她是否對他有熱情。男人與女人,彬彬有禮固然是好,但原始的炙熱才是艷麗之始。從此他就開始了,不惜一切手段,從她體內誘起對他的熱情。

他俯身,直視她的眼:「紀以寧,我真的很好奇,你這個樣子,是從小養成的,還是只對我這樣?」

她微微笑了下,以柔順化解他的攻擊性。

「是我不懂事。我這樣說,不是敷衍你的。」她看著他的眼睛,溫婉是她的力量,驅散了他的咄咄逼人,「我對你做過很多不應該的事。以後,甚至最後,希望我可以對你做『對的事』。用一句話說就是,『誰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那也該滿足了』。」

彼特拉克式的抒情,由她口中講出來,叫人心裡一軟。

他俯身,薄唇欺壓上她。

她瞪大眼睛,直覺想推他。

「別動,」他利用她的弱點,得寸進尺,「我身上還有傷呢。」

她瞧他一眼,嗔怪:「病人就該有病人的樣子。」

「好啊,」他從善如流,嬌弱得很,「扶我去躺著。」

難得他肯聽話,紀以寧摟住他的腰,扶他去床上躺好。卻不料,人沒躺好,誘惑先來了。他眼明手快一把扯住她的右手,順勢將她拉近身。她跌坐在他懷裡,再想起身時,他已經不給這個機會了。

紀以寧撐起身體:「你這個人……」

來不及講完話,他已經將她欺壓在身下。手指穿梭在她散開的長髮中,一下又一下,聲音自他唇邊響起,低啞而性感:「紀以寧,你在躲我嗎?」

她被他問得一頓,最後坦誠相告:「不是躲,是需要一點時間,想一些事。」

唐易問得慢條斯理:「如果,我不喜歡你這樣子呢?」

紀以寧很無語:「你不能嘗試喜歡嗎?」

「不能。」

斬釘截鐵的三個字,伴隨著他的動作一同而來。

唐易俯下身,薄唇欺壓上她。他在她倏然睜大的眼裡看見她的一絲慌亂,印象中該有的反抗卻沒有一同而來。他生出些興趣,鬆了下力道:「不反抗?」

她搖搖頭。

他猜度她的心思:「以為我有傷在身不能對你亂來?」

「……」

還真被他猜准了。

唐易頓時笑了。

「太單純了啊,」他摸了摸她的臉,話鋒一轉,「不過我喜歡。」

室內只亮著一盞燈,橘黃色的光線撒下來,有暗暗的溫暖在浮動。她感到他的手指滑入了她的裙擺。他伏在她頸項,靠近大動脈的位置,令她總疑心他會咬斷它。這個男人如此強勢,連喜歡一個人都好似戰爭,有進攻,有妥協,叫她常常擔心她不敵他。

慌亂中她下意識地揪住了他的左肩,手指下傳來一道傷疤的觸感,紀以寧頓時就清醒了。她忽地放開他,這才記起,是她傷了他,令他從此不完整。她的抱歉噴薄而出,幾乎扼殺這一段感情。

「你……」疼嗎?

他按住她的後腦,一字一句,他的聲音注進她心底:「這具身體,所有的傷,都與你沒有責任。」

紀以寧眼底微濕。

她想起,她曾經是多麼盲目的一個理想主義者,在倫敦劍橋,同人講:這一生,你問我想要什麼,我的答案是信仰的存在;你問我如何要,我的答案是我會將自己變得更好,然後等它來。

曾經她以為,這就是她會有的一生。可是她沒有等到她的答案,卻等來了一個唐易。這是她很難去懂的一個男人,就像插在新約和舊約之間的空白頁,行走在兩種世界的邊緣,有欲又純情,多麼複雜的調調。

紀以寧終於願意承認這件事。

她拒絕不了唐易對一個女人的有欲,更拒絕不了唐易對一個女人的純情。

雨散雲收,紀以寧有一刻幾乎喘不過氣,像窒息。

等她緩過了呼吸,發現正被唐易抱著,他的手搭在她胸前,摸著她脖子上的一塊玉石。深褐色玉石,不規則形狀,精巧,很小,放在他手裡,幾乎都感受不到重量,是她唯一隨身佩戴的飾品。

從相遇那天開始,他就送過很多禮物給她,她總會禮貌地收下,對他說「謝謝」,只是從不見她喜歡。後來他終於明白了,她的「謝謝」只是禮貌,並不帶心。只有這塊玉石,從他送給她開始,她就一直戴著,細細的紅線,纏繞在她白皙的脖頸上,像是要纏到地老天荒。

有誰知道呢,這塊玉石原本是他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為他戴在身上,對他講:江湖中存活,有時會信命,將命托出去,保一分平安。很多年後他遇到她,她不聽話,差點出了事,他帶她回來,盛怒之下奪了她作為女孩最寶貴的一部分,惹她高燒。他也不道歉,只是在陽台上抽了一整晚的煙。清晨漸亮的時候,他扯下了脖子上這麼多年來隨身攜帶的紅線玉石,折返回屋,握起沉睡中的她的手,把深褐色小石放入她手中,讓她握緊。他不抱希望她會懂,他甚至沒有叫醒她,什麼話都沒有說,就起身離開了。

天不負他,她竟然懂。

他仍然記得,某天看見她洗澡時,那根纏在她脖子上的紅線那麼清晰,他定定地看了很久,最後只見她對他微微笑了下,摸了摸脖子上的玉石,說:「是你給我的嗎?我很喜歡呢。」

他走過去,抬起她的頭就是深吻。

紀以寧,這個人,實在太懂如何用細節侵佔一個男人了。

……

她伏在他胸口休息了會兒,起身披了衣服。再走來時,手裡多了兩幅畫,她遞給他。

唐易挑眉:「這是什麼?」

「我的道歉。」

唐易難得露出驚訝的表情,低頭看向手中接過的畫,旋即豁然。的確,也只有紀以寧,才會有此近乎雅興的道歉方式。

「以前在劍橋念書的時候,我的美術老師教過我,如果有一天,一個人到了口不能言並且詞不達意的地步,那麼,就只剩下畫畫這最後一個出路了。」

唐易一笑:「如果看畫的人不懂呢?」

「不會。」

她忽然湊近他的唇,在他唇間落下輕吻。

「你會懂。唐易,我知道你懂。」

她給他的,不是貴族氣息濃厚的油畫,也不是底蘊深厚的水墨畫,而是兩幅簡簡單單的鉛筆淡彩畫。

乾淨的線條,樸素的色彩勾勒,整個畫面呈現出一股清澈平和的氣息。唐易忍不住去想她畫畫的樣子。他知道她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畫畫,橘黃色的柔和檯燈下,她坐在畫桌前,手裡握著最簡單的木質鉛筆,整個空間里都只有碳素划過紙面的聲音。

她在第一幅畫里畫出了一場相遇。

不是在暗夜天幕下的初次相遇,而是塵埃落定之後,她從沉睡中清醒,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他坐在她對面,玩味地看著她。

「我在剛認識你的時候,一直試圖去尋找一種方式,可以完整看透你這個人背後真正的意圖與想法。後來我發現,這太難了,所以我沒有繼續,放棄了。」

根本無法描繪他帶給她的那種震撼,她清晰地記得剛認識他時的全部,每一個細節,每一處微動,統統落入她記憶最深處,永不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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