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福音書上講,「日子到了」

兩次。

唐易殺人,她早已見過兩次。

除卻奪她初夜的那一次,還有一次,是在兩年前,她和他相遇的那個傍晚。

一把大火,燒毀整座紀宅。高利貸追債者縱火焚城,站在宅院前,反綁住她,強迫她看清這場大火,看清一個家族的殘酷衰亡,看清自殺身亡的母親,肉身如何消失在火光中。全世界在她面前轟然倒塌,他們笑得肆意,摸著她的臉欣賞她痛徹骨髓的表情。就在她失聲落淚的那一剎那,一道槍聲忽然響起。

沉悶、短促。

乾淨利落的出手,無所顧忌,隨心所欲。

她眼睜睜看著面前所有人中槍倒地,眉心落點,紅色液體噴薄而出,妖艷無比。一個人,進行一場殺戮,只用短短數秒。

她僵硬轉身,便看見了他。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他。

暗色天幕下,他靠站在黑色世爵的車門上,姿態誘惑,表情淡得幾乎看不見。從容冷漠的手勢,艷麗入骨的姿色,薄唇一勾,就有誘惑傾天瀉地。全然是陷身情慾的姿態,若非他手裡的槍還未放下,槍口的硝煙還未散盡,她幾乎錯覺眼前的這個男人剛才不是殺了人,而是做|愛歸來溫柔鄉。

明與暗、光與影,全因他顛倒了黑白。

而現在,是第三次。

她的視線落在倒地的那個少年身上。她控制不了自己,幾乎是下意識地跑了過去。他的身體還是熱的,他的樣貌還如此年輕,這是一個本還擁有很多時光的生命。本能佔據上風,紀以寧解下白色圍巾,堵住了他的胸口。

她想救他。

「不要死。」

血染白紗。

她從此不愛這血紅的顏色。

紀以寧落下眼淚來,明白生命中又一個「喜歡」被他毀掉了。曾經紀以寧非常喜愛紅色,眾生色相,赤色朱紅是最富生命力的,好比過年,家家戶戶掛紅燈、貼紅字,有中國民間永生永世的企盼在裡頭。

直到今天,從此以後,她都喜歡不起來了。這血紅,就好似處決耶穌的那根直立的柱子,是一種提醒,這人間地獄,在她來到這裡以前就有,在她來到這裡以後,還會繼續有。她不喜歡,也無力改變,甚至無力離開。

「我不想他死。」

她低聲乞求,也不知道是在乞求誰。其實是知道的,這裡有一個人,決定生殺,只要他肯,就可以只有生,沒有死。可是唐易,他不肯,不僅不肯,狠起來,還變本加厲。好似《馬太福音》中處決耶穌的人,行刑之後拿水在眾人面前洗手,慢條斯理道:「流這人的血,罪不在我。」於是她便開始了終生的痛楚,她曾那麼努力對生命敬重與虔誠,依舊敵不過宿命要她親歷死亡。

身後傳來一陣惶恐之聲:「易少、對不起!我們要攔紀小姐,可是晚了……」

黑白衝撞,發生得太快,即便是唐易,也不由得生出一陣宿命感。

男人勃然大怒:

「滾——」

他們該死。

竟讓他的以寧看到如此暴力的場面。

他看到她的臉上,有著極度的恐懼,一如相遇那天,他初次看見她的樣子。他守護她兩年,分秒毫釐,用情用心,他絕不允許,他和她之間,重回原點。

唐易直直向她走去。

手上硝煙未散盡,眼裡暴力未退去,周身透著濃重的血腥味。好陌生的唐易,哪裡是她的枕邊人。可是她沒有力氣,救不了人,也救不了自己,前路茫茫,兩廂都欠得深了。

下一秒,她的視線陷入黑暗。

唐易單膝跪地,手勢溫柔,覆上了她的眼。他擁她入懷,將她的恐懼與顫抖一併接手,將她按在胸膛上,叫她的世界只看得見他,再無其他。好深情的一個人,就像換了一個人。

「以寧,」他溫柔地哄她,「聽話,不要看。」

他擁她在懷裡,輕撫她的背,極有耐心地誘哄著。

紀以寧被他緊緊鎖在懷裡,她看不見唐易此刻的眼神。

殺心起,愈加濃重。

他抱著她,鋒利視線繞過她,掃向在場其他人。唐易臉上哪裡有半分溫柔,眼底分明一片血光。她在場,他不能再多說半個字,於是他僅用一個眼神,就繞過她的恐懼,下了無聲的命令。

尹謙人心領神會,對眾人做了個手勢,示意清理現場。

尹謙人跟了他這麼多年,是明白的。今天的唐易已經動怒,若非紀以寧在場惹他顧忌,恐怕接下來,他不會輕易罷手。

一分鐘。

只用了一分鐘,書房就被打掃乾淨。沒有血腥味,沒有痕迹,好似剛才的一切都是錯覺。只是,腳步再輕,也終究不可能讓紀以寧全無感覺。

就在眾人迅速退出的剎那,紀以寧動了動。像是清醒,她掙紮起來,要掙開他:「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子。」

有人不許。

唐易抬手,按住她的後腦,用力把她按向胸膛,截回懷裡。那麼強勢,那個野蠻不講理的人,又回來了。

「沒事了。」

聲音溫柔,動作強硬。

紀以寧無聲落淚。

久賭必輸,久戀必苦,為什麼這樣子的一個男人,要來纏她?

好似不甘心,她揪緊了他的襯衫,從一開始的剋制,到最後的無法抑制,她的眼淚滲進他的襯衫,微涼的溫度,叫他看見她的無力與委屈。

「為什麼,你要這樣?」

這場感情,她押得重,輸也輸不起。

昔日她看福音書,記得一句:任憑死人埋葬他們的死人。紀以寧沒來由地想起這一句,深感痛苦。她有預感,她和他之間的末日已經臨近,福音書上講:日子到了。

唐易沒有說什麼,攔腰抱起她往卧室走。

一路經過陰沉昏暗的長廊,旋轉而上的樓梯,行來遇到人,皆是唐家心腹,對他恭敬致意。看他神情就有了數,怕是今日有劫,遂恭敬不言,鞠躬表心意。紀以寧被他抱在懷裡,有淚流下來,她捂住了眼睛。這裡是唐家,善惡是非一把平,她的道德觀被鎮壓,一如浩劫來時,巴比倫亡了,印迦亡了,聖殿遭遇血洗,神像摔碎在了斜陽落日里。

他將她抱進卧室,放在床沿。他彎下腰,屈膝半跪在她面前,靜靜替她擦掉眼裡不斷掉落的眼淚,低頭看見她的雙手,沾上了血跡,顫抖著,沉默著。他沒有說什麼,起身拿來一桶冰水,將隨身攜帶的手帕沾濕,折返回她身邊,單膝跪地,握起她的手一點一點擦掉。

她瑟縮了一下,一言未發。

她怕他。

他頓了一下,手裡的動作緊了三分,將她的手握緊,幾乎弄痛她。他仍然什麼都不說,只將她的手攤開,一點一點擦掉掌心黏膩的猩紅。有一刻他那麼心疼她,血腥和她的清淡,強烈反差,殺傷他的感覺。他生出些無力感,他保護不了她。

紀以寧落淚,無聲地控訴:「我討厭你。」

他點點頭:「我知道。」

她悲傷起來,不敵這天意:「我不喜歡你這樣子。」

他是明白的:「我知道。」

暴力與溫柔。

她簡直分不清哪一個才是唐易。

紀以寧失望起來,終於口不擇言:「為什麼、為什麼唐勁從來不會——」

話未說完,硬生生收了聲。

只因為她看見了唐易的眼神。殺性落,涼薄起,帶著一道徹骨的疼痛,好似身負重傷。鏡花水月,她被驚到,再去看時,已經沒有了。他的眼底一片幽深,不再允許探尋。

他抬眼看她,眼中倒影全是她,對她偏頭一笑,溫柔得不像話。

「好可惜,對不對?」

「……」

「真的,好可惜。紀以寧遇到的,不是唐勁,是唐易。」

她心裡一緊。

預感鑄成了大錯。

「不是的。唐易,你聽我說……」

他捂住她的唇。

太晚了。

說出口的話收不回,為什麼要收回呢?本就是她的真心話。他一直想聽她的真心話,縱然傷他入骨,也是真心話。她的真心話,他是恨不起來的,她是他的心上月光,明月亦辛苦。

「我明白,我明白的。」他屈膝半跪在她面前,溫柔得眩天惑地,「如果,紀以寧遇到的是唐勁,該有多好。唐家的二少爺,乾淨剔透,不染黑色,從不殺人,從不沾血,甚至最後放棄人生,瀟洒退出,浮生度日,溫和近人。這樣的男人,才是適合紀以寧的。」

紀以寧終於明白自己闖了大禍。

她急急想去拉他的手:「不是這樣的!唐易、唐易你聽我解釋——」

他退開一步,緩緩起了身。

唐易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忽然淡淡地問:「你的道德觀是什麼?」

「……」

她不解他的意思,茫然看著他。

唐易笑了下:「殺人償命,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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