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的抱歉,誰的傷

一夜好睡。

程倚庭做了一個夢。當真是好夢,任何女孩都會做這樣的好夢。

夢裡綠草茵茵,花樹落瓣,她身穿白紗蒙容,手腕白玫瑰,連婚衣都拖著一個精緻的長尾。而一個溫柔的男人,正站在花瓣地的前方,隔著這一層純白頭紗,伸手對她相邀,唇角微翹,對她講:「你這麼慢,我只能吃虧一點,等等你。」

程倚庭從夢中醒來。

只覺動人心弦。

有一句醒世恆言是這樣說的:真正知你冷暖的,不過是你的終生伴侶,你的丈夫。

猶如大夢一場,程倚庭如今終於夢醒。

她翻身下床,走向浴室。她要洗凈昨日的淚痕,以及前塵的拖累。

水流嘩嘩,程倚庭仰起頭,眼裡身體都是水,她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忽聽得耳邊傳來一聲華麗的調笑,「睡醒重生的感覺怎麼樣?」

她睜眼。

霧氣氤氳下,唐涉深一身黑色襯衫長褲,鋒利、不親近,分明是性情偏冷的氣質,一個低眉的眼神,卻硬生生為她溫柔了今天。

程倚庭笑了,指了指自己,「昨天哭了太久,弄得好臟,所以今天第一件事就是,要讓自己乾淨起來。」

他笑了,頗有笑味,「梨花一枝春帶雨,哭起來也是美人。」

她不爭氣地臉紅,潑了他一捧水,「你說什麼啊?」

他傾身,卻不靠近,只以聲音誘惑,「不需要我幫忙么?」

程倚庭終於放棄般地嘆了口氣,接下他的調情,抱腿屈膝看著他笑,「如果,唐先生你願意的話。」

唐涉深笑起來,彎下腰,任憑一池春|水浸濕了黑色襯衫的袖口,他攔腰一環,穩穩地從池中將她抱起。

「對不起」

她忽然這樣對他說。

「我毀了你一整個晚上。」

唐涉深單手為她覆上浴巾,將她整個人置身於懷中,他的聲音比動作更平靜,「我說過了,我只當你是覺悟高、被電影感動了,其他的,我都沒看見。」

程倚庭微微起唇,想對他再說什麼,卻只聽得他溫溫和和地傳來一句話,「如果你非要跟我算清楚的話,你毀掉我的,豈止一晚。」

程倚庭就這樣安靜了下來。

他是對的。

她的抱歉,誰的傷。

抱歉是一種狠,他的存在無非是一遍有一遍地提醒他和她,他成全了她一個好結局的故事而在經過中她對他又是何其殘忍。

這座別墅皆由中央空調控制,室內溫度四季恆溫,但在熱水中泡了太久,程倚庭被唐涉深抱出浴室時仍是感到了冷。

他感到懷裡的人向自己縮了縮,知道她在冷,便把她放在床上,拿來柔軟的被子將她全身裹住。又起身拿來乾的浴巾,覆上她,手勢溫柔,一點一點擦乾她的頭髮,還有身體,還有四肢。然後為她穿上衣服,一件一件,先是內衣,再是棉衫,最後套上保暖的睡衣。他好似將她視為易碎品,雖然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曉得這樣做是否有意義。

很多日子以後的程倚庭,在商業採訪時無意間與SEC年輕的最高執行人有機會再次對視,哪個時候,他已離她千里之外,距離是她接觸不到的遠,那時的程倚庭會一次又一次想起這個晚上,想起這個名叫唐涉深的人,單膝跪地為自己擦拭髮絲水滴的動作是何其溫柔。夜風好冷,回憶似暴雨般鋪天蓋地傾瀉。抬頭回望,溫柔過往滿溢了雙目,叫她記得他曾是怎樣無望地愛過她。

多可惜,在他溫柔山河溫柔你的時候,她卻沒有來得及,珍惜眼前珍惜人。

「下次不會了。」程倚庭忽然開口,對他講,「請你信我一次。」

「在說這些之前,」他像是並不在意,端來一杯溫熱的牛奶,塞進她手裡,「先把它喝了,折騰了一整晚,到現在都沒吃東西,你的胃受不了。」

程倚庭捧著牛奶杯,沒有動,只固執地向他坦白,「唐涉深,有些話,現在我不說,也許今後都會是你我之間的一個結。所以,不管你有沒有興趣聽,我都要告訴你。」

她低著頭,沒有抬眼去看他是怎樣一個表情,怎樣一個面貌,像是好不容易積累了好多勇氣,一定要一下子說下去,否則,就再也沒有再說一次的勇氣了。

「老實對你說把,我一直認為,某種程度上來講,我已經是一個不幹凈的女孩子了。」

「這是真的。」

「你想過嗎?一個乾淨的女孩子應該是怎樣的,她有好過去,也有好未來,感情上所經歷的一切雖算不上美,但必是純粹的。這樣乾淨的女孩子對人對事都會有得好風度,不計較、沒有仇恨,這樣大度的人是會招人喜愛的。」

「我以前好喜歡一個故事。講兩位哲學家,摩爾與羅素,這一對合作了很多年的同事,有一天聊著天,羅素忽然問摩爾,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摩爾想了下,老實地回答,是的,然後兩個人跟沒事人一樣,繼續友善而開心地聊天。」

「你看,這樣的人都討人歡喜,並且值得尊重。我以前也好想車國內外這樣的人,但後來我終於明白,我這一生,恐怕都成為不了這樣的人,在過去的整整數年,我心裡都有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前塵過往,放不下的痛苦與恨。昨晚發生了一些事,令我明白,我可能這一生,都得不到被拋棄的理由了,他就是不要我了,沒有理由。在這樣的際遇里,我不知道再如何說一句『我沒事』。」

「你看,我連這種話都無人可說,只能告訴你。雖然我也明白,你是最不適合聽這些話的人,試問這時間會有哪個女孩,去對丈夫說心裡放不下的過往。會說這樣話的,大概只有我這樣一句,自暴自棄的人。」

「我是被拋棄過的人,受過嘲笑,受過非議。甚至回鄉時,都有老人曾經對我講,女子最恨不潔,我這一生,都會比其他乾淨的女孩子來得更差一點。雖然對旁人我不曉得這是不是真的,但對你,我承認他說得對。」

程倚庭靜靜說著這些話。

四周安靜到月色四合,連空氣都是低溫,彷彿一剎那間,世間一切都不忍心打擾這個女孩。

講完這些,她抬眼,滿目蒼涼,皆是對他的十分抱歉,「唐涉深,蓄意傷人是犯罪,感情亦是如此,所以這些年,我對你做的,已是犯了重罪。」

唐涉深站在她面前,聽完她講這些,他既沒有「我是被害人」的理直氣壯,也沒有「既然你犯了錯那就用身體來還吧!」這種狗血心態,他只是聽,聽完了,他忽然彎下腰,與她平視。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嗯」

「這些年來你對那個人的所有放不下,究竟是為了雙目。」

程倚庭微微動了動唇,「我……」

「是因為相信他,」他的笑容意味不明,「對吧」

程倚庭說不出話。

他慢條斯理地講她心裡不敢說的話,替她全部說了出來,「你相信他,即使被他拋棄,你仍是相信他。相信他當年那樣做是有隱情,相信他終究還是你認識的那個霍君,而當如今他將你的一切相信全部推翻時,你終於失去了說明自己的最後一個理由。」

程倚庭閉了閉眼,然後睜開,像是下定了決心,「對。」

她不撒謊,她承認,「我不信他是那樣的人。」

唐涉深直起身體,居高臨下,呵地一聲笑了下。

「呵這世上,敢這麼對我坦白而多情的人,只此一個程倚庭,」他像是無奈,抬手揉了揉太陽穴,一句溫良的情話就終於不經意流淌出來:「……我放縱自己去愛你,實在是一件非常累的事。」

程倚庭的性格里,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偏執。

講得更嚴重一點,這是她早已患上的舊疾,並且,病入膏肓。

佛教說業力,這個古老的梵語詞,Karma,是說由造作而產生的力量和作用,他的放大作用,其後果往往不堪設想。

而程倚庭對過去的放不下,就是其後一切悲劇結局的業力。

不願服輸,寧願以自身一切為賭注,以命相搏,其中的蒼涼與忍讓統統不計較,拼盡全力只為換心中一句自我肯定:還好還好,心力還在,程倚庭仍未墮落成沒有誰就不行的女子。這個女孩活的十分不易,十分自討苦吃,完完全全是屬於沒有天分去快樂的那一類人。

他彎下腰來,抬手撫上她的臉,眼裡心裡都是他今生對一個女孩可以給的最大的溫柔,「雖然累一點,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一句話:即使被拋棄也依然願意去相信而不去恨的你,才是最好的程倚庭。」

程倚庭睜大了眼,抬手捂住了嘴。

誰都知,唐涉深是個頗為自傲的人,居高臨下、不可一世,很有點「我要怎麼做與你何干」的囂張。而使他同這世間其他自負之人區別開來的就是,他手上我有的資本。

簡單地說,這是一個極具資本囂張的男人。

這樣一個唐涉深,在愛上一個人之後,卻也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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