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年漢晉十年唐

頭痛欲裂。

昨晚被家裡那個混蛋欺負了去的結果就是,隔日的辦公室里,同事們看見程倚庭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提神。

有同事關心道,「倚庭,昨晚沒睡好?」

「一點點,沒事的,」說話間,程倚庭起身又端著空杯子準備去茶水間。

幾個年長的同事一看程倚庭那副強打精神的樣子,立刻瞭然,笑著打趣「年輕人就是體力好。」

程倚庭邊在茶水間泡咖啡邊笑:「你們說什麼啊。」

正想自嘲一句,一轉身,卻發現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個人。

程倚庭的笑容有一秒鐘凝固,但也僅僅只有一秒而已,電光火石間就消失不見,她的態度官方而有禮:「霍總監。」

三年過去,眼前這位製作部總監似乎與程倚庭印象中的那個霍與馳相去不遠,只不過是換了一副皮囊而已,休閑服不見了,穿上了筆挺的媳婦,手腕上的vacheron Constantin隱在襯衫袖口下也依然熠熠生輝。

程倚庭在這一刻有一點點時光不復的涼意,那個戴著她送給他的電子錶,穿著休閑服在足球場踢前鋒的霍君是真的不見了。

霍與馳手裡端著水杯,不是那種彰顯老闆氣派的誇張馬克杯,而是辦公室最常見的紙杯。男人向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彎下腰接水,忽然說:「你能選擇留下來,謝謝。」

說這話的時候,他沒有看她,她也沒有看他,但程倚庭知道他是在對她說話。

「呵不用,你謝我什麼呢。」她說,沒有多大解釋的慾望:「這份工作是我的好機會,我雖仍未學會不擇手段往上爬,但也不會為了不打緊的理由拒絕機會。」

不打緊的理由,他知道,她說的是他。

說完程倚庭端著咖啡杯走出了茶水間,沒有看見霍與馳杯里的水已經溢了出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溢出的水,一臉的靜默,告訴自己沒有失態。當看見手背上被滾燙的水淋濕而紅了的皮膚時,才叫他知道他剛才是在分神。

這天傍晚,發生了一件新聞時間,公司派出製作部和新聞部出場。

這座城市的主幹道呈十字形分布,分支路線交錯複雜,一方堵車,八方受難。西部主幹道延安西路上,某寫字樓深夜大火,警車長鳴,噴水槍紛飛。新聞媒體傾巢出動,自從我國某南部城市某居民樓火災事件釀成無法挽回的結局之後,無論官方還是民間對此類事件高度敏感。

現場經過四個小時的苦戰,總算有驚無險地控制了火勢。處於新聞現場第一線的新聞人員各自都有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敏銳性,拼得就是一個效率,程倚庭連採訪帶寫,馬不停蹄地周旋新聞當事人中間,在現場完成採訪稿的時候,連一向淡然處事的程倚庭斗死打完了一場戰役,長舒一口氣。

發出手裡最後一份新聞稿之後,霍與馳面向同事們,鼓勵道:「各位辛苦了,晚餐就近訂酒店,我請。」

這是城市的黃金地段,在這種地段的酒店,吃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好不好吃也另當別論,這些都不是重點,什麼規格什麼價錢才是重點。

面對這位以空降兵姿態商人的新總監,有年長姿態的同事低低笑著準備敲詐了:「霍總監請的第一頓工作餐,不上五星我們不去啊。」

男人笑了,垂手插在口袋裡,四兩撥千斤,「那是當然,明天各位手上的新聞稿,不上頭版我不收啊。」

被反將一軍,眾人都笑開了,同時心底都有點數了,這位斯斯文文的霍總監看起來話不多,很好親近的樣子,內里藏著的手段,呵呵,還不好說呢。

「小許,」叫了聲助理,霍與馳指示道:「開車送同事們去酒店吃飯,賬款結我在我名下。」

聽到他這麼說,一旁的同事們紛紛訝異。

「總監,你不和我們一起去吃飯嗎?」

「霍總監,你不去,我們這頓算是為你接風的晚餐也不好吃了啊。」

霍與馳笑了下。

「這次不行,下次吧。」男人簡單的解釋道:「警方在現場的搜救行動還沒有結束,我留下來跟蹤一下新聞。」

「哦……」

這下子,連隊伍中的老同事們都對這個空降總監有些另眼相看了。有經驗的製作人都知道,現場後續就是充滿花樣鏡頭的存在,跟的好,所製作出的新聞稿分量足以和第一首頭版相抗衡;而根的不好呢,那就純屬浪費時間,自討苦吃。

一想到這是個苦活累活,立刻有踴躍分子提議了,「讓總監留下來,這怎麼好意思,還是我們派人留下來跟一下吧。」

「對啊。讓對現場熟悉的人留下來。」

「哎,程倚庭,就你吧,我看你的新聞稿字數最多,刷刷刷好幾頁,你對工作最有熱情了啊。」

程倚庭:「……」

忽然被點到名的程倚庭愣是沒回過神,心想這事能用字數多少來定嗎,有沒有職業精神?啊,有沒有職業精神?

咳,可惜,人民群眾採納意見的方式從來都是少數服從多數,於是一來二去,這事就這麼定了。而剛才堅定要留下來的霍總監呢,現在更是堅定的要留下來。開玩笑,讓程倚庭一個年輕的姑娘留在第一間加班,作為一個體恤下屬的總監,這像話嗎。

於是,最後就造成了這樣一個令程倚庭最不想見到的局面:她和霍與馳,今晚要留下來,加個班。

「給,」一份便當塞進程倚庭手裡,霍與馳在她身邊坐下:「抱歉,今晚只能請你吃這個。」

「不用,」程倚庭接下便當盒,拿出零錢包,做出了一個掏錢的動作:「多少錢,我付給你。」

「把錢收起來,」霍與馳沒有收錢,坐下吃飯,連語氣連表情都是斯文不的:「不是我請你,是工作餐,明天公司後我找財務報銷。」

他說的話,程倚庭不知道是真是假,一如當年他說愛她,後來又說不愛了,程倚庭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透過便利店的玻璃牆看過去,程倚庭看見玻璃上自己樣子,表情有點冷。

他對她說:「有一次在酒店,看見你和你先生也在用餐。」

她沒有興趣繼續這個話題,「是嗎,抱歉,我沒有看見你。」

兩個人遂沉默,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還是霍與馳開口了,「你曾經一直想買的那本《純粹理性批判》德文原版,在一個機緣巧合之下我買到了。如果我送給你,你會拒絕吧。」

程倚庭聽到他這麼說,有一個瞬間她有些失意。同從前那個少年比起來,此時這個霍與馳的聲音分明是深沉的,或者說,是老。呵,多可怕,程倚庭想,霍與馳怎麼可能是一個甘願服老的人。

「啊,」她撥弄著手裡的便當,安靜地吃:「不用送我,我會拒絕。那本書我已經看過了,家裡的書櫃也已經有了這本書的全部版本。」

她曾經個唐涉深講過這個故事。

大學時,她為雜誌社打工寫稿,遇人不淑受到公司前輩排擠,一篇接著一篇的稿件往她身上壓。她不反抗不代表她不會反抗,於是在又一次通宵趕稿後,程倚庭和公司主編有過這樣一個對話——

主編:「程倚庭,你的稿子呢?」

程倚庭:「主編,我昨晚看到有一個故事,是這樣講,康德寫一本書,朋友勸他早些完成,可是他本著宅男的本性和知識分子的優柔寡斷,還是拖了搞。這一拖,就拖了二十年。後來,他終於寫完了這本書,由於拖稿而有的深思熟慮使得康德終於,一、舉、成、名。」

主編:「所以呢?」

程倚庭:「我要拖稿。」

主編:「……」

這個故事的結尾是大歡喜,主編被程倚庭這種年少人的意氣和稚氣的反抗方式逗笑了,同意了她的拖稿要求,並且笑道:「程倚庭,你是第一個敢對我講小故事要求拖稿的人啊,說起來,你那個小故事是哪本哲學野史上看來的?」

後來程倚庭有時也會想起這段往事,自己都會被自己青澀的稚嫩樣子所笑到,但當初她對著唐涉深講起這段過往的時候,程倚庭記得分明,講到最後,她的眼底,是一片水光。當唐涉深沉默地抬起手指擦掉她眼中的水時,才叫她明白原來是她哭了。

因為這個故事,不是她從野史里看來的,而是霍與馳告訴她的。還有那些徹夜趕稿的通宵時光,陪在她身邊的人,只有一個霍與馳。

「他為我寫稿子,發生了很多小故事。」她這樣告訴唐涉深:「為了湊字數,經常用疊詞,形容天邊的雲彩必定要用『一朵一朵又一朵』,這樣字數才夠多,很傻吧?」

唐涉深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把她整個人擁入胸膛,她就這樣把眼淚鼻涕一股腦兒全部擦在了唐涉深價值不菲的襯衫上不再言語。

後來某一天,程倚庭無意間訝異地發現,書房裡的柜子里放滿了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的全部版本,她衝進浴室里問唐涉深怎麼會買這本書,也不管SEC的泱泱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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