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歷劫的遺味,生命的焦味

隔日清展,唐涉深是在一個很徽妙的夢裡醒過來的。

夢裡程倚庭問他累不累,不待他回答,她就靠在他腿邊坐下,一邊捧著一本書看一邊說「你忙你的,我陪你一會兒」。他正坐在書房中看資料,一垂手,手指正好能碰到她的臉。而在無意外地,他一點也沒控制住,也不想控制自已,手指往下探了探,從她領口處迅速傳來光滑細緻的肌膚觸感。

……

男人忽然睜開眼。

春夢啊,達才是直正的存夢啊。

唐涉深睡眼惺忪地撫了撫額,心想他媽的結婚後這日子過得怎麼反而比結婚前更欲求不滿了?!

正進屋把今今天唐涉深穿的西服拿進來的管家見自家少主人醒了,挺意外,「深少爺,今人醒這麼早?」

因為與生俱來的體質關係,唐涉深在清晨的低血壓狀況比較嚴重,很不容易清醒,換個通俗的說法就是喜歡賴床。往往等他醒來時,身邊早已沒有了程倚庭的影子,程倚庭是典型的「早睡早起」榜樣型,而我們唐總卻是「無論多早睡都必定晚起」的反面教材型,所以這一對夫妻兩人之間每天都會存在著幾個小時的時差。

果不其然,唐涉深伸手一摸身旁,空空如也。

「深少爺。」管家看見他起身,連忙恭敬垂手敬聲道。

「她呢?」

「程小姐五點就起床了,吃過早飯六點不到就出門了。」

六點……

她體力這麼好?

唐涉深的眼神倏然漸冷,想起昨晚程倚庭在他臂彎里筋疲力盡沉沉睡去的樣子。

昨晚月光了很盛,她額前每一縷盡濕的頭髮他都看得清楚。她以一種最原始的面貌完整的呈現在他的面前,叫那一刻的唐涉深確信自己是佔有了這個女孩的。

短短時間,黑暗光明,越過那一束月光,昨晚那個脆弱易傷的程倚庭就不見了。消失的迅速,真正如沙中書字,做到這般刻意的地步,她是存心不要他記得昨晚彼此的模樣。她是太懂的,世上一切情愛,不能原始,不能炙熱,否則一切謊言都將無所遁形。

唐涉深伸手拿過床頭的鬧鐘看了看,才清晨七點。放回鬧鐘時看見放在床邊柜子上的一張便利貼,程倚庭的清秀雋永的字跡頓時映人眼帘:公司有事,我先走了。

走。

她用這個字眼。

彷彿就像是一夜露水情緣之後瀟洒的那一方慣常的說辭。

明明是自家中去公司,再尋常不過的事,程倚庭卻從不喜歡在便條紙上寫一句「我去公司」之類的話,她慣常使用的字眼,除了「走」,就是「離開」。

唐涉深太就是一個靠洞察人心的本錢吃飯的人,一個程倚庭,在他面前遠遠隱藏不了什麼。只這一個字眼,男人就暗自瞭然了一件事:程倚庭,這些年來,並沒有把這一個地方太當回事。

被拋棄過的人,都會有這種歷劫的遺味。

生命的焦味。

就算有力氣重新站起來走,也不會再走得昂揚,也不會再走的坦蕩。畢竟,對於今日的程倚庭而言,全身心投人感情這一件事,已經成為了一件不可能,再不可能,唐涉深眼帘微掀,一股明顯的低氣壓就自周遭擴散開來,睡眼惺忪的朦朧中那一股攝人的低壓氣息也要比日常嚴重得多。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指尖用力,程倚庭留下的那一張便條紙瞬間在他手中被毀。

沉默的暴力。

一上午的忙碌工作著實讓程倚庭這樣不輕易叫苦的人也深刻感受到了何謂「累」,和攝影組記者一起搭檔外出採訪歸來,程倚庭只覺得整個人都要虛脫了。

「大家辛苦了。」

「爭取下午下班之前把新聞稿趕出來,中午大家可以先去吃飯休息一下了。」

「老闆英明!」

辦公室內一片熱鬧,勞累了一上午的同事們齊齊鬨笑著準備一起出去吃中飯。

程倚庭也頓感放鬆了下來,「辛苦了。」

正和同事們笑著打招呼的時候,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程倚庭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地轉身,一愣,發現竟是新聞主編。

主編低聲道:「倚庭,你留一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做新聞的人,對直覺這一類的東西分外敏感。於是這一刻,看著主編欲言又止的神情,程倚庭憑直覺相信,她即將要面對的事情,應該不會是一件太好的事。

果然,當眾人散去,辦公室的門被關上,已經年近六十的主編雙手交握放在桌面上,緩緩開口對她只說一句:「倚庭,以你的資質的,在這個行業內,我們要比尋常人承受更多的不公。」

程倚庭是何其通透的人,一句話,隱隱就感覺到了即將要發生的事。她點一點頭,只輕道一句:「我知道。」

主編的聲音透著無奈:「有些話,其實連我,都不知該如何和你說。」

「照實說就好,」反而是她,大概已經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來承受接下去將要聽到的,所以更能淡然:「我進公司第一天,您就告訴過我的,做新聞,最重要是尊重事實。」

主編點一點頭。

「那麼,倚庭,你應該已經猜到我想和你講哪件事了。」

「如果我沒猜錯,是否是上個月我寫的關於某地方兒童捐款工程款項遲遲未落實的深度報導?」

「是。那一天我就與你講過,這篇報導一旦見報,牽涉面將極廣,不斷被曝光的真相也會越發駭人。」

她勾唇,陳述一個事實:「有人中道落馬,有人攜款逃離。」

主編定定地看著她:「你得罪了人。」

權利鬥爭,必有犧牲品。而她這個用筆記錄下一切的人,必然是第一個被犧牲的對象。

程倚庭不語,已經料到了即將發生的事。

主編蒼老的雙手推著一封白色信封推置她面前,上面「辭職信」三個字是用黑色鋼筆一筆一划寫上去的,蒼勁有力,是主編的字跡,程倚庭甚至能想像那個畫面,她相信他寫每一筆畫都是用著心血去寫的。

「對不起,倚庭,」主編說:「自打你出校園,就是我一手培養的。看著你一步步走來,成長為現在這樣一名優秀的記者,我對你,有太多的不捨得。」

他是上司,也是恩師。對她而言,面前的這位長者,在公事上無論有何要求,她都有理由去遵從的。

所以,她只問一句:「是否是上面有人給了您壓力?」

「是。倚庭,希望你能理解,除了你之外,我還有太多必須保護的東西。比如這裡,比如這間公司的其他人。」

這個理由足夠了。

程倚庭點點頭,雙手接過這封辭職信。

「今天下午我就會去向人事部請辭。」

她看向老師,淡淡一笑:「老師,如果外人問起,請您就說是我主動辭職就好3。這樣,您和您在這裡的心血,也會被保護得更好一些。」

她連破迫離開,都是這樣傲骨,甚至都不忘最後為他著想一場。

「倚庭,」老人只能說:「我很抱歉。」

對不起,他保下住她。

「不礙事的,是您教我的,做新聞,最重要是憑良心做,這一點,我沒有遺憾。」良心上過得去,反而是她比較放鬆,甚至還能開個小玩笑:「最多有些下甘心吧,就報導的內容與市場反應看,我和競爭對手華夏新聞集團的蘇小貓蘇記者打成平手,她仍然相安無事繼續做著新聞第一線,說真的,我羨慕她。」

一聽這話,主編立刻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哎,蘇記者那是有後台。」誰都知道的,如果那位蘇小貓記者身後沒有某位先生的強大背景支撐,以她的擔大妄為,早己不知被斃了多少次了。

程倚庭笑了,「是啊,真可惜,我沒有後台。」

「誰說你沒……」

主編反駁說「誰說你沒有」,卻在下一秒,倏然住了嘴。

唐涉深。

誰都知道,唐涉深背後的SEC帝國實力深不可測;誰都知道,程倚庭和唐涉深是夫妻;但誰也都知道,這一對夫妻之間,貌合神離。唐涉深怎麼想,主編不知道,他只知道,自程倚庭結婚這幾年來,他從來沒有從她口中聽到過她談論過他一次。

哎。

老人嘆氣。

這是個好女孩,他衷心希望她能過得好。

程倚庭站在城市的天橋上,憑欄沉默。

一個下午,她都保持著這個靜默的姿勢,實在是,除此之外,她尋不到更好的途徑來想一些不好的事。

不是沒想過用「霉運過去,財運滾來」這樣的啊Q精神來說服自己,然而可能,是她在這幾年的時光變遷中,已經鈍化成一個不太容易隨時隨地笑得起來的人,以至於事來兵敗倒,說崩潰固然誇張,但內心那一陣不算太痛卻持久不退的不快樂卻是真真存在的。

從這個角度望下去,世界縮成小小的一角。一個沿街乞討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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