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山起雲,北山下雨

向晚對「唐懷意」這個名字是有所耳聞的。

事實上,對唐盛稍稍有些了解的人,都不會對這個名字陌生。這個不僅在亂世中讓唐盛活了下來,還在後來一力將它帶至鼎盛期的人,在官僚和外商的夾縫中生存,開創了旁人不敢為的經營之道。在該走的時候他遠走香港,在該回來的時候他毅然回到大陸這片熱土,唐懷意一生中最難決斷的那幾次走與留,每一步都踩在了正確的點上,這也為唐盛日後的長盛奠定了最大的政治基礎。

對唐懷意最犀利和最玩味的評價來自港媒:唐懷意的成功證明了一條千年不變的商業鐵律,沒有成功的企業,只有時代的企業。唐懷意欣然接受,甚至在某次與記者見面的場合對之謝謝說「辛苦了」。動靜皆宜,寵辱不驚,唐盛董事局主席的位子,唐懷意一坐就是整整四十年。

坊間傳言,唐懷意年過花甲,身體漸漸不如前,雖仍坐鎮唐盛董事局主席,實質上已半歸隱。常年偏居半山一隅,伴隨身邊的只有一位高姓家庭醫生。向晚下車,眼見一棟半山別墅,呼吸一滯。

太美了。

中國的好山好水向來是最好的居所,向左,向右,每個角度都有萬千生輝。古人的話當真是對的,中國頂好的風景都是「三疊陽關,唱徹千千遍」,一回相見一回新。

走入庭院,一位管家模樣的人早已等候在玄關處,手裡掛著一塊毛巾。向晚愕然,停住腳步。唐懷意上前拿過毛巾,遞給她:「身上淋了雨,就這麼讓它濕著,怎麼行。」

話說得簡練,惜人之意已盡在其中,且出自唐盛董事局主席之手,向晚只覺有些無措。儘管她明白,旁人眼裡,這也是很好的無措。

管家領她進屋,上樓換下半濕的衣服,拿來一套居家服。式樣寬鬆,薄羊絨觸感溫柔,手工質地無可比,好過機器製造千百倍。她朝鏡中看一眼,手肘處的淤青還未散,她將捲起的袖子拉下來。她和唐辰睿的恩恩怨怨,不好驚動外人,即便是唐懷意也不好。

換好衣服下樓,餐廳里已擺好了一桌晚宴。精心準備,連餐桌上盛放的花束都沾著露珠。向晚這才驚覺「唐辰睿未婚妻」這個身份何其有分量,竟在唐懷意麵前也一路暢通無阻。她有些不合格的惶恐,開口想辯駁:「我……」

唐懷意卻快她一步,將今晚的調子定了:「不曉得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讓席小姐稱一聲『伯父』呢?」

「……」

唐盛董事局主席將今晚她和他之間的調子定得這麼高,向晚沒有一絲拒絕的餘地。她幾乎是禮貌性地條件反射,應了一聲:「伯父。」

唐懷意笑了。

親自起身,拉開主桌位一旁的副手位,邀她入座,共同用餐。

向晚意外地發現,和唐懷意共進餐並沒有太多規矩。唐懷意很健談,且並不表現在句式的多寡上,而在循循善誘的思維方式上。與向晚之間一兩句來往,就能抓住關鍵點,問她幾個問題。當她回答時,他側耳傾聽,給出一份最誠意的尊重,間或反問兩句,「哦?」、「然後呢?」,不知不覺間,就令向晚放下了戒備。

一頓飯吃完,向晚已能自如地和唐盛董事局主席閑談,只當是與一位慈愛的長者,促膝長談。

「您這裡的餐廳很古典,和席家的餐廳很像。不過我最喜歡席家餐廳的地方是一道小長廊,可以從我的卧室直接到達,不驚動其他人,只有一次失敗了,就是遇到唐辰睿的那一晚……」

正說著,驚覺失語,向晚一下子住了口。

氣氛微妙,管家適時地端來茶水,是上好的花果茶,盛在精緻透明的茶具中。向晚端起茶杯,方才失語,她有些黯然。

唐懷意微笑地看著她。

他保持了風度,沒有揭穿:傻孩子,像唐辰睿那樣的人,若非他一早就有了目的非達不可,他會讓自己深更半夜在別人家的廚房偶遇一位陌生小姐嗎?

到底是兒子,幹得再是混賬的事,他也是自己兒子,還是不揭穿了吧。

唐懷意適時地開口:「前一陣子,我一直在國外休養,那時就已經知道了唐辰睿訂婚的事。現在的媒體啊,當真是厲害,國內的一些事,不出幾個小時,國外也全都知道了。唐辰睿的個性我了解,他要的,他是一定會去要的。無論是搶,是哄,是騙,他都會先要了再說。對唐盛,這是非常好的個性;對喜歡的人,這就是非常糟糕的個性了。」

向晚有些意外:「他沒有將訂婚的事告訴過您嗎?」

他為兒子說了那麼多好話,她卻能跳過花花綠綠,一下子抓住了父子倆隱秘的矛盾。唐懷意打量她,真是一位厲害的檢察官小姐,多麼迅速的反應能力。

唐懷意沒有回答,換了個話題:「最近席小姐去了一趟醫院,看了些輕傷,是唐辰睿做的?」

向晚幾乎要反問,他怎麼知道她去了醫院?

她有些驚悚,這父子倆都一樣,喜歡暗地裡跟蹤人,且都還不挑,就都盯著她。

唐懷意頓時就笑了:「席小姐不要緊張。你去的那家醫院,唐盛有些股份,院長看見了你,知道了你的情況,基於私交就告訴了我。雖然我不知道這是否和唐辰睿有關,但讓未婚妻一個人去醫院,本身就是他的失職了。」

向晚如果良心再壞一點,就應該「是呀是呀」把鍋都推到唐辰睿頭上,可是檢察官天性的道德感磨滅不了,她這會兒就是再恨唐辰睿也還是將責任替他扛了一大半:「不是他的問題,是之前在機場逮人歸案的時候弄的,當時沒處理好,留下了點後遺症。」

唐懷意點點頭,又問了向晚幾句,向晚都一一答了,來往都是對她的關心。她有些感動,即便曉得唐懷意的關心大部分都來自於「唐辰睿未婚妻」這一個身份,也無妨。這至少,認可了她作為未婚妻的意義。在這座冰冷又快速的商業城市,她第一次做人家的未婚妻,唐懷意對她的關懷就好似對她肯定,你做得非常好。

有了這一層感動,在唐懷意循問她和唐辰睿發生了什麼不愉快時,她也沒有再隱瞞:「他插手我的工作,干預了我的公事,毀掉了一位朋友的人生,也毀掉了我對於工作這件事繼續公平走下去的信心……」

她斷斷續續說完,氣氛一陣沉默。

唐懷意「哦……」了一聲,似乎也很意外,拖長了尾音,一時也沒有下半句。向晚也住了口,這老人對她再禮貌,他也是唐辰睿的父親,哪有父親不幫兒子的,她那點委屈再大也是外人的委屈,還指望唐盛董事局主席會幫一個外人嗎。

管家趕緊上前倒茶。

從一杯茶被人拿起再到放下的過程里,彼此都有一個重新組織語言的機會。管家是見色行事的高手,將這一杯茶倒得足夠緩慢,讓彼此都有一個足夠長的時間去斟酌。

唐懷意捧著茶杯,手指摩挲了一會兒杯沿,忽然笑了:「唐辰睿……」

他好似自言自語:「跟我慪氣了十幾年,不肯原諒我十幾年,在不該原諒的時候,他倒是還替我扛了一件重責……」

向晚愣住。

信息量太豐富,她動用了檢察官的思維力量,也無法解開這一局。

唐懷意看著她,微微一笑:「席小姐,插手你的工作,干預了你的公事的人,不是唐辰睿,是我。」

向晚沒料到會在這一晚從唐盛董事會主席這裡聽到這樣一樁招供。

若是今晚他倆之間沒有任何交情,那麼向晚有大把的反應可以迅速做出來。震驚、憤怒、一拍兩散。可是唐懷意今晚和她見了面,還請她吃了飯,談了心,把兩人之間交情的鋪墊都鋪了這麼多,鋪完了才對她招認了這麼大一件事,向晚一時連反應都沒有了。

她震驚了一會兒才回神,豁然起身:「你……」

沒等她說完,唐懷意放下茶杯,咳了起來,按住了心臟的位置。高小姐立刻趕了過來,對此種情況並不陌生。

「會長!」

「不要緊。」

高小姐掏出隨身攜帶的葯,給他服下兩顆,又按著他的手腕、心臟等處檢查了一通。高小姐臉色不太好,這是一位已經跟在唐懷意身邊很多年的醫生小姐,把病人的健康高於一切,此時的向晚在高小姐眼裡,不過是一位引起她的病人有異樣情況的導火索而已。高小姐面有慍色,轉頭對向晚欲說什麼:「席小姐……」

唐懷意出聲制止。

「高爽。」

「……」

畢竟是一位精英小姐,兩個字的一聲喚,已聽得出當中的制止之意。高小姐不再針對向晚,對唐懷意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是的,會長。」

管家拎著一部電話聽筒過來,說有人要找會長談一些事,高小姐立刻接下了這樁事,彎下腰對唐懷意報告了一聲:「會長,我去處理。」

「好。」

向晚看著高小姐拿過電話聽筒邊講話邊往樓上書房走的背影,這才明白,這一位小姐絕不僅僅是唐懷意的私人醫生這麼簡單,還是唐懷意的心腹大將。多年輕的小姐,和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