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唐盛陰影

方式洲今晚聽到了兩份關於高鴻鑫落網的現場報告。

一份來自席向晚。

她平鋪直敘,幾個字就完事了:「他跑得慢,被我們抓了。」

一份來自程亮。

他滔滔不絕,從機場講到車裡,車子一路駛向檢察廳停下時程亮還沒有絲毫要停的意思,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話:「老大!你知道嗎!向晚她今晚太帥了啊!……」

方式洲這老江湖略一思索就明白,從這兩人嘴裡聽來的估計都不靠譜,只有證據是靠譜的。方式洲調來了機場的監控錄像,看了一遍,指著錄像畫面里席向晚把槍奪過對準自己的那一個畫面,抬手按了一個定格鍵,對一旁的一位檢察廳高層同僚道:「每一屆都會有這麼一兩個衝動辦事的愣頭青,這一屆的這個尤其令人頭疼。」

同僚看著畫面,又看了看方式洲,腹腔中發出來自心底的笑聲:「三十年前,你不也是這樣嗎。」

忙了一晚,逮人歸案後已經是凌晨四點多。

向晚抓住了一腳跨上機車準備回家補覺的程亮,往他后座一坐,商量道:「我不回去了,讓我在你那裡睡幾個小時。」

程亮公鴨似地一扭頭:「嘎?」

席向晚用的是商量的語氣,動作卻是不容他商量地已經坐上了車,她向他抬了抬下巴:「開車吧。你那間公寓多睡一個人沒問題,客廳沙發寬敞,我睡那就行了。」

程亮雖然是一條單身狗,但卻是一條有原則的單身狗,至今為止還沒有帶女生回家過,連席向晚也不是例外:「你幹嘛不回家?」

「想聽真話?」

「啊,當然。」

「應付唐辰睿太累。」

「……」

她這話實在是太真誠、對程亮這樣的單身狗來說也太有殺傷力了。程亮幾乎是立刻升起了一股憐香惜玉的感情,在腦中想像了一番唐辰睿不顧她累死累活、還要對她這樣那樣的限制級畫面。

怎麼能讓一個人民的安全衛士回去給唐辰睿糟蹋!

程檢察官當即一踩油門,對她囑咐了一句:「走了!坐穩了啊。」

程亮洗完澡,手部有點疼,對著鏡子一看,才發現淤青了一片。剛才在機場用力過猛,高度緊張時絲毫沒注意,這會兒鬆懈下來了才有了點疼的感覺。

他走去客廳拿藥膏,這才發現席向晚也正在干同一件事。她洗完澡就開始收拾自己,將今晚在光榮事迹中留下的傷口都一一遮掩過去。見他出來了,她心照不宣地將手裡的藥膏拋給他:「我好了,你用。」

程亮忽然明白了:「你是怕被唐辰睿看見這些?」

向晚沒解釋,在沙發上鋪好被子鑽進去,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程亮杵在那裡,手裡拿著她拋來的藥膏。

這一晚,他將某一類「好人」的定義都完成了。在他心裡,「好人」、尤其是女性中的「好人」,就是像今晚席向晚這樣的:人生大部分時間裡都是木訥的,隱忍的,緊要關頭卻會默默鋌而走險的。他自小就認為,好人一定得有一個好結局才可以,好女生一定要被寵成不像樣才可以。

不知哪裡來的念想,他忽然開口:「其實,你不應該瞞著他。這是你的驕傲和榮譽,他有權看見。」

席向晚皺了皺眉。

這麼一個平時弔兒郎當沒半句真的男人,這會兒凌晨四點多不知哪裡來的情懷,忽然跟她談起了驕傲和榮譽這麼個具有哲學高度的話題,都讓她有些輕微的不適感了。她懶得跟他解釋,就像她懶得跟唐辰睿解釋一樣。她這會兒體力和意志都跟不上程亮的哲學高度了,迅速地鑽進了被窩,抬手關了一旁的感應燈,惺忪地跟他道別:「睡了,晚安。」

「……」

程亮無語地看著她,黑暗中,沙發上拱起一個睡熟的人形。程亮搖了搖頭,把客廳的空調給她調高了兩度,轉身也去睡了。

席向晚再一次遇見庄雨豐,是在一個始料未及的短時間內。

逮捕高鴻鑫歸案的隔日清晨,向晚和程亮都有些嚴重的睡眠不足,一早下樓在路邊早餐攤吃了早飯之後,這次換向晚騎著機車帶程亮上班。到了檢察廳,停好機車,剛走了幾步,向晚的步子就慢了下來,當她看清了迎面走來的是誰時,腳步已經完全停住了。

庄雨豐一身白色上裝,下身配白色窄裙,襯托得整個人英氣逼人,正陪同著身旁的一個男人緩緩從台階上走下來。男人似乎是在這個地方坐久了,精神高度緊張以至於都有些反應遲鈍,庄雨豐帶著「自己人」的那種笑法,提醒男人小心台階。男人感激地看著她,對她道謝,帶著那一種看見救命稻草緊緊抓住的恭敬神情。兩人身後跟著兩個黑色西服的助理,台階下等著一輛黑色加長型轎車,司機身穿制服垂手等著他們。

好大的陣勢。

走在庄雨豐身邊的那個男人,向晚認得,昨晚她剛在機場與他交過手,將他手裡的槍奪下來對準了自己。這個男人,不是高鴻鑫還會是誰呢。高鴻鑫做事滴水不漏,老謀深算的一個人,將後事處理得相當乾淨,檢察廳苦找也無確定性的證據。這次檢察廳打了一場心理戰,將高鴻鑫帶回來審問了一番,言語間不乏戰術戰略的打法,幾乎讓高鴻鑫信了自己手腳沒做乾淨,懷疑讓檢察廳撿到了什麼證據,在「坦白從寬」和「抗拒從嚴」之間徘徊不定。

而現在,高鴻鑫好端端地走了出來,帶著劫後餘生的忐忑之笑,向晚就明白,檢察廳輸了。

有人識破了檢察廳的戰術,找到了突破口,一力將高鴻鑫保了出來。能做到這件事的,C城沒有幾個人,但有一個人可以。這個人了解法律,更了解C城檢察廳的戰術打法,兩者結合,得天獨厚,簡直找不到對手。

這個人,就是庄雨豐。

庄雨豐一行人顯然也看見了她。

她在機場的那一幕行為給高鴻鑫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這會兒瞥見席向晚的身影,高鴻鑫幾乎是下意識地掩身躲在庄雨豐身後。這是一個行事低調的商人,如今犯了事,更是懂得大巧若拙的道理,渾然沒有大部分被放出來的嫌疑人那樣「看你能拿老子怎麼樣?」的囂張,整個人木訥地低著頭往前走,快步上了等在台階下的黑色車。

庄雨豐對身後兩位助理交代了幾句,示意他們先上車,然後轉身,迎上了向晚的視線。

昔日的生死之交,換了戰場,正面交鋒。

庄雨豐向她走過來,高跟鞋踏在平地上,踩出一連串的最強音。向晚忽然發現,庄雨豐學會穿高跟鞋了,在短短時間,就將它穿得這麼穩、這麼好。這一雙鞋踩在她腳下,分明已經是她身份的象徵。就是這一雙高跟鞋,隔出了一個大財團的首席法律顧問和一位曾經的優秀檢察官的距離來了。

她站定在她面前,帶著大財團高級顧問的那一種公式化笑容,開口:「聽高總說了你昨晚在機場的行為。能利用朱總在高總心裡的地位,知道高總一旦聽見朱總的名字就會下意識地尋找他,你用這一手認出了易容的高總,還在緊要關頭看穿了高總想要自殺的心理,將武器奪下來對準了自己。向晚,你比我之前認識的那個你,厲害了不止一個段位。」

席向晚看著她,面無表情。

庄雨豐一笑,明白在此種境地下,兩人之間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她從不勉強人:「失去了高總這一個突破口,我想你們也許又有的忙了,我就不多打擾了,告辭。」

她說完,腳步一旋,高跟鞋清脆的聲音越行越遠。向晚看著她彎腰上車的背影,明白了庄雨豐當真是一點情分也不想挽留了。

黑色加長轎車穩穩地駛了出去,席向晚忽然搶過程亮停在一旁的機車,長腿一跨發動引擎沖了出去。程亮在背後想要攔住她,剛來得及叫了聲「席向晚!」就已經連影子都不見了,程亮嘆了口氣,深深地擔憂。

席向晚最不怕的是為兄弟兩肋插刀,最怕的就是被兄弟反手插兩刀。程亮從她臉上的表情就明白,從庄雨豐和高鴻鑫一道走出檢察廳這道門開始,席向晚心上就被|插了不止兩刀。

向晚學會開機車是在警校,但真正把機車開好了、開出了水平,卻是在檢察廳認識庄雨豐之後。

席向桓曾經因為擔心而勸了她一句:「女孩子不要玩機車,太危險。」

她因為這句關心很是老實了一陣子,但天性中的喜好仍在,一陣子之後又忍不住偷偷地開。就在一次躲避突然衝出的行人而重摔之後,庄雨豐問她:「你就沒有想過,將玩機車這件事做到不僅你喜歡、席向桓也喜歡的地步嗎?」

席向晚愣住,像看見一絲奇蹟般地看著她問:「有可能嗎?」

庄雨豐摸著她的頭微笑,是那一種有閱歷的人看著剛出社會的後輩的那一種笑。然後席向晚聽到她說,等她傷好了,她帶她去長明山見識一下什麼是真正的玩機車。

所有的機車手都嚮往一個地方:長明山。

所有的傳說都來自一個地方:長明山。

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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