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老四一個姑娘家,從這裡到縣城好幾十里的小路,這兩年有些亂……」
劉福旺沒有阻止四閨女走路去縣城。
劉春來真的擔心。
怕劉雪發生意外。
為三角錢,讓一個女孩陷入危險之中,這是他從來不曾想過的。
他原本出生的時間,都比這還晚了好幾年,也是出生在城裡,根本就不曾體會過這樣的生活。
「難為你有心了,她這麼大的人,懂得保護自己。再說了,老子的種,三五個男人能是她對手?」
劉福旺一臉霸氣。
之前他一直都在默默關注著兒子跟閨女,聽著兒子囑咐閨女,一路沒吭聲過。
看著閨女遠去,也沒叮囑閨女注意安全,學校吃好點,好好學習啥的。
他不是一個善於表達的父親。
記憶中,他打架是打不過老四的。
「記住你說的話,夏青跟秋菊受罪,都因你這舅老倌不成器。舅老倌不給她們撐腰,在婆家她們就只能委屈著,老子去撐腰,只能讓人看不起,她們會更委屈……原來你不成器,雖然知道你媽乾的事情不地道,至少,夏青跟秋菊她們嫁過去能吃飽飯,一個月偶爾還能見頓肉,沾點油腥。在咱家,吃不飽,一年到頭見不到油腥子……」
老爺子說這話時,眼角有些濕潤。
或許,只是風有些大。
說完後,也不等劉春來反應,挺直胸膛,昂著頭,背著手大步往前走。
一個在戰場上負傷不知道多少次,兩隻腳失去了六個指頭都沒哭過的老頭,掉眼淚豆子了。
劉春來這才明白,老頭子一直都知道!
他從老頭子的話里,體會到了老頭子這些年壓抑著的情緒。
同樣,對老爺子也釋然了。
嫁閨女這麼大的事,沒有他這個專權的家長默許,老娘再怎麼折騰,都沒可能的。
雖然前面兩個閨女都嫁得不好,至少不是填房,不用給人當後媽。
說到底,老頭子也沒辦法。
整個大隊都窮,閨女生下來,在老劉家,受苦多,飽飯都沒吃過幾頓。
如同他說的,至少,能吃飽飯!
能見葷腥!
「爸,你說,四隊的人會支持嗎?畢竟一開始拿不到工錢……」劉春來抹了抹眼角,快步追上老頭,沒話找話說。
人在窮到極致時,尊嚴什麼的,都不存在。
老頭子在部隊得了多少榮譽?
這樣的人,絕對是驕傲的,可他的驕傲在給不了孩子更好的生活的情況下,蕩然無存。
貧窮,把他逼成了這樣子。
不是他們一家窮,而是整個大隊,整個公社都窮。
幸福公社不幸福。
也就因為窮,才叫幸福公社。
所有人都期盼幸福。
幸福公社四大隊,劉春來記憶中有著很清晰的印象,這個大隊的地理位置太過奇特。
整個大隊,其實就一座山。
從山頂往下大約百米的高度,六道山脊,把整座山隔出了六個山谷,四大隊的六個生產隊,就圍繞著這座山。
山頂如同馬鞍,中間有個埡口,左邊山頂是平的,有超過兩平方公里的面積,被稱為燕山寺;隔著三四百米距離的另一側山頂,頂部同樣有著超過兩百平米的面積,叫做磨盤寨。
燕山寺,曾經是一座古廟,據傳說,之所以這座寺廟被毀,是因為廟裡和尚在閣樓上偷看了皇后娘娘洗澡,被皇帝派人屠寺,一把火燒了。
具體哪一年,沒人知道。
說是當年八大王入川時,這寺廟還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張獻忠殘部跑到這裡,寺廟和尚偷看了張獻忠的皇后被毀滅,為未可知。
劉春來推測,很可能,這燕山寺是因為失火,山上缺水而被毀。
曾經大隊會議室就準備建設在山頂,缺水,只能作罷。
現在上面還能看到殘垣斷壁,有不少雕刻精美的石頭,原本寺廟的地基也能依稀看到輪廓,木頭啥的,早被社員扛回去當柴燒了。
整個四大隊的孩子,小時候,幾乎都在這山頂亂躥。
這是整個四大隊地勢平坦而且沒法種糧食的開闊地帶,小孩子可以敞開玩,也因為傳說中這裡有很多寶貝。
反正劉春來長這麼大,就沒聽說誰能找出一個銅板的。
山頂幾乎沒有泥土。
至於磨盤寨,不是傳說。
原本土匪寨。
當年村上的一群人就是從這寨子里投了紅軍,踏上了長征路。後來,1942年,12歲的劉福旺出去尋找紅軍,最終踏上了軍旅生涯……
好幾個生產隊,如果不是相鄰的,要去其他隊,爬到山頂翻山下去,才是最近的路。
劉福旺家在一隊,去四隊,得翻山。
爬到山頂,花了二十多分鐘。
太陽還沒從東邊天際中跳出,爬上埡口,劉春來也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身上的白色無袖土布褂子早已濕透。
劉福旺則氣定神閑。
「早知道帶把蒲扇。」劉春來敞開衣服,扇著風。
這裡是埡口,有不小的風,很快就涼快了下來。
站在這裡,山下的情況全收入眼底。
能看到的地方,到處砍得光禿禿的,幾乎看不到幾棵大點的樹。
山腳下溝里的田,稻子已經綠油油的一片,光禿禿的田埂露出了紫紅色的泥土;山上的地里,大多數都是在玉米行中間種著紅苕,種紅苕之前,那裡面種的小麥呢,種玉米的區域,原來是種的瓢兒白、甜菜等餵豬的。
紅苕才栽種不久,紅苕藤尚未把整塊地鋪滿,如同生了癬,一團團的。
一年四季,這些地,都不會閑置起來。
可越是這樣,收成越差,大家越吃不飽。
地邊出了被剔得只剩下樹尖的柏樹外,長著綠油油的灌木。
這些灌木,到了冬天砍下,泡在田裡肥田後,第二年再撈起來晒乾,煮飯啥的很是好燒。
當然,地邊更多的是桑樹,不少桑樹的枝幹只有頂端有幾片桑葉,都被人摘了喂蠶。
蠶繭賣到繭站,是不小的收入來源。
可惜,全大隊不僅吃不飽,依然窮。
畢竟,這年頭,化肥太少了。
幾十年不間歇地耕種,讓地里的肥力早就沒了。
燕山寺周圍的岩壁上,石灰刷的大字「提高農業生產力是農村工作的中心」、「以糧為綱全面發展」,還有顏色更舊的「抓革命促生產」,都是為了讓提高生產力。
然並卵。
整個大隊,還是窮得揭不開鍋。
集體生產時候就靠著信用社貸款買返銷糧填肚子。
改革開放了,新標語就寫在大岩石那些老標語的下面。
「誰脫貧誰光榮,誰貧窮誰無能!」
「堅決擁護黨的領導,堅決響應國家政策,實行分田到戶!」
「分田到戶,是國家政策,誰反對,就是跟國家作對!」
「實行計畫生育是基本國策。」
「寧可血流成河,不準超生一個!」
劉春來看得直嘆氣。
在四大隊,連分田到戶都得強制執行。
具有時代特色的標語,就能分析出很多基本情況。
地太少,人越多,分的越少,交糧雖然按土地,可地區統籌、鄉鎮提留啥的,都是按人頭的,都是說誰家幾個人的田,幾個人的土,不說一個人多少畝。
「分田到戶,大多數人不願意。公社開了好幾次會,做動員,也沒人願意,最後是強制執行,才分到戶。如果不是咱這參軍的人不少,難分下去……」見劉春來盯著標語看,劉福旺解釋。
所有標語,都是他安排人刷的。
「爹,咱大隊以前跟您一起參加革命的不是很多麼?」劉春來突然問道。
按理,這裡面應該有大人物。
他也知道,公社之所以不像別的公社,就因為四大隊參軍的人多。
前幾年,四大隊每年還有好幾個進部隊服兵役。
這兩年因為農業生產不見起色,欠的錢糧越來越多,武裝部也不從四大隊招兵了。
響應政府號召,整個四大隊的人也沒誰不給力。
當然,除了計畫生育。
「多,可回來就那麼三五個,你不是都認識?不是瘸了就是瞎了,就我,運氣好,還算完整……」
劉福旺不願意提這事。
「四隊情況特殊,之前響應國家號召,可勁造孩子,大多數沒成家的年輕人都跟你差不多大……要是早十多年國家開始計畫生育,情況就會好很多……」
劉福旺一邊走,一邊給兒子介紹四隊的情況。
下坡比上坡輕鬆了很多很多。
四隊的地跟其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