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凋零如許

悠悠仙樂自風中清揚,香雲花雨散諸滿天。這突如其來的花雨香如須彌,華如妙光,不但美不勝收,更有上蒼慈悲廣蔭之感,令人不禁想要放下手中屠刀拜倒在其下。

盤翎喟嘆道:「神仙就是神仙,打架也這麼講究。靈鷙,你看這花像不像空心樹凋謝的時候?」

「空心樹不會索你性命。」靈鷙提醒道。他再度撐開通明傘遮擋飄灑而至的花雨。可這花雨不似方才的飛蟲那般好打發,剛剛被盪開又輕柔而纏綿地向活物依附而來,薰薰香風撲鼻,直教人骨酥腿軟。

「好美啊!」盤翎仰頭看花,恍惚沉醉之間,忽聽靈鷙冷冰冰的聲音刺破迷障:「守心如鏡,凝神若虛!盤翎,你在幹什麼?」

盤翎一個激靈,數朵五彩香花被柔風輕送至他身邊,近身時驟然怒放。他用刀削落了大半,但有半片花瓣已斜斜墜落在他頸上。盤翎目光所及之處頃刻被鮮血染紅,他還以為自己著了道,心中一慌,卻發現自己和靈鷙都在這血光籠罩之中,有如闖進了一輪紅月,那美貌少年手中的珠子已消失不見。

落花觸到血光之後紛紛散向旁處。一截斷髮從盤翎肩頭落下,正是他方才被花瓣觸到之處。

「好險!」他這才知道自己是仰仗這珠子的護佑才逃過一劫,看向時雨的目光中更多了幾分好感——想不到這小蒼山外的人物不但長得好看,心地也是極好的。

時雨懶得看他,暗罵了一聲,要不是看在靈鷙的分上他才不會多管閉事。看來白烏氏也不都是厲害角色,哪裡都有蠢物!

想到這裡,時雨心裡忽又好受了一些。

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呼,剛剛將天彗星擊退的一個白烏少年臂上不慎沾染了落花。花瓣頃刻間腐蝕衣物,消融在他裸露的肌膚之上。從花瓣消失處開始,他整條手臂以雙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化作光澤瑩潤的石頭,僵硬之勢逐漸向軀幹蔓延。

「糟糕,是常羽受了傷!」盤翎看來與那叫「常羽」的同伴關係不錯,他們之間隔著玄武七宿的星羅陣。盤翎想要撲過去營救,被靈鷙一把揪住頸後的衣物。

只聽一聲悶響,常羽的手臂齊肩而斷,如石頭一般沉沉落地。原來是霜翀以弓弦助他及時斷臂自保,常羽身上石化的勢頭這才遏制住。他面露痛楚之色,卻未倒下退避,咬牙在同伴掩護下草草處理了傷口,又仗劍加入了戰局。

霜翀三箭齊發,射向祥雲環繞中的柳枝花籃。那小巧精緻的花籃中箭即隱去,花雨一時停歇,然而箭身穿透之後又故態復萌。如此下來,霜翀與黎侖、宣眀纏鬥之時還不得不分心應對那惱人花籃。

絨絨知道這花籃名曰「芳華窟」,本是鎮守瑤池之物。落花無休無止,但凡被它沾身即會化作瑤池鍾乳,真沒想到連這個寶貝也歸了黎侖保管。

四下已陷入亂戰,白烏氏果如傳聞那般驍勇無雙,以寡敵眾迎戰崑崙墟天兵神將也絲亳不怯;崑崙墟所出並非全是精銳,但勝在人多勢眾,法陣森嚴。這樣再打下去,就算靈鷙和那拿弓的小郎君僥倖得勝,也難能保全身而退。對白烏人心存芥蒂的崑崙墟舊神也不止黎侖一個,此仇一旦結在明面上,日後恐怕後患無窮。

絨絨見無人顧得上她,跺了跺腳躍上雲端。她直奔崑崙墟而去,雲下的人逐漸細小如蟻,福祿鎮很快也變作指甲蓋的一丁點,被繚繞的雲霧遮擋著再也看不見了。

「毛絨兒,你往哪裡去?休要擾了主上閉關!」宣眀忽然振翅擋在了絨絨身前。

「你管得著嗎?如今我連回崑崙墟都要經過你們的允准?」絨絨一看來的是他,當即柳眉倒豎地連罵帶嘲,「你和黎侖聯手尚且在一個白烏小子手下討不到半點便宜,竟還敢分神趕來阻我去路,當心黎侖橫死箭下!」

「那小子確實厲害。他如無十分的本領,白烏之主又豈能放心讓他前來收拾殘局?」宣眀溫吞道,「你放心,他還需應對芳華窟,黎侖一人暫時無虞。」

絨絨白了一眼:「誰擔心你們呀,少往臉上貼金了。我以為你和你父親離朱不一樣,誰知道你得了捆仙索,照樣學會了作威作福!」

宣眀有些無奈:「我父親當年也是因為你總跟著白澤在園中搗亂才會懲罰於你。哪次不是被你中途逃脫,我暗中幫你還少嗎?」

提到了舊事,絨絨心中難免有些動容。她踟躕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也不復那麼強硬了。

「黎侖從前只是偏執,一遇上白烏人和烈羽劍,怎麼就跟瘋狗似的咬著不放。」她垮著臉問,「宣眀,你也那麼痛恨白烏人?今日一戰並非不能避免,非要鬧到兩敗俱傷不可嗎?」

宣眀想著自己離開時黎侖獨力應對霜翀的困境,眼中黯然:「白烏氏尚且不失當年遺風,崑崙墟卻早已不是從前的樣子。只因尚有青陽天君坐鎮九天之上,下界那些妖魔鬼怪還存有幾分畏懼之心,不敢肆意胡作非為。可你離開的時日已不短,應該還不知道,現在主上閉關動輒千年之久,早已不問閑事。我追隨主上的時日僅次於你,可是就連我也有一千一百年未曾見過他了。」

「所以就輪到黎侖在崑崙墟上作威作福?」

「英招、陸吾隨天帝歸寂後,黎侖受命接掌崑崙墟守衛神官,上至三虛界,下至懸圃都歸他管轄。說是守衛神官可代主上號令眾神,可現在還有幾個叫得上號的天神?休說親歷過孤暮山之戰的都走了,就連生於大戰之前的神靈也所剩不多,他們未必會買黎侖的賬。黎侖這些年維持著崑崙墟的聲名,打理日常事務……他生性要強,既要施威,又要服眾,也是不容易。這次聽信土伯一面之詞貿然出戰確實不妥,我也勸說過他。可他心中想來憋屈已久。你看看,空蕩蕩的眾神之所,能調動的也只有一眾星官了。」

宣眀停頓良久,又道:「你一心向著那白烏小子,忘了自己出自崑崙墟了?」

「我沒忘,正是如此,我更不想看到任何一方流血受難。你既然知道我是要去找他,如今除了讓他出關,還有別的法子嗎?」

絨絨說了謊,她並不在意崑崙墟。絨絨心中所系的從來只有一個人,而不是一座九天之城。無論那座城是當年的眾神所居,還是而今的凋零如許,都與她無關。

她的家在蒼靈城,她心中的人也在蒼靈城。這兩樣都已消逝,時雨和靈鷙就成了她的全部,甚至還有謝臻。可謝臻死了……如果不是土伯和崑崙墟的天兵天將,他本不用丟掉性命。絨絨雖努力地不去痛恨黎侖,然而她的心還是偏向白烏人的,因為白烏人可保住靈鷙和時雨不再受傷。

宣眀低聲道:「主人在三虛界,你去了也無用。」

「我不信!」絨絨一驚,「他為何要去三虛界那樣兇險的地方閉關?」

三虛界在崑崙墟之巔,號稱「天之極」。那裡是盤古開天時清氣上升的極限,也是十尊始祖大神煉化撫生之處。三虛界的靈場至臻至盛,如若修為不夠,無法與其相衡,便會被其反噬。

相傳上駢大神垂危時曾以傷重之身獨闖三虛界,希冀藉助其中的力量東山再起,最終卻抵禦不了三虛界的反噬而隕落九天之極。

「該說的我都說了,你不信我也沒有辦法。」宣眀嘆了一聲,「三虛界闖不得,你切不可莽撞,否則連主上也救不了你。」

絨絨豈能不知,三虛界無須守衛,因為尋常天神根本不會想要靠近,更不要提進入其中。如果青陽君是在那裡閉關修行,如今的天地間能入內喚醒他的恐怕唯有他自己。

絨絨仍未死心,撇開宣眀還是去了一趟崑崙墟,果然尋遍也不見她要找的人,最後眼淚汪汪地回了時雨身邊。她去而復返只用了一盞茶的時間,所見的戰況更讓她心驚。

三十六天罡與二十八星宿已折損過半,黎侖披髮怒目猶如瘋魔,宣眀除了捆仙索,還祭出了他輕易不用的孤月輪。白烏人身上多半也帶了傷。

霜翀不知用了什麼法子,三箭將芳華窟釘在了空中。柳枝花籃變成了鐘乳石狀,索命花雨停歇,可霜翀的箭也收不回來,手中只剩空弓和一把短匕,雖也凌厲,畢竟比不上用箭如神的威力。他臉上的劃傷應是孤月輪所為,還有兩個白烏少年則須全力與般若鍾周旋。

「崑崙墟與小蒼山無冤無仇,你們何苦為了一個忤逆的族人以命相搏?」宣眀召回了飛旋的孤月輪,盤翎腳上中招,一時血流如注。

黎侖殺紅了眼,宣眀卻尚存清明,這樣斗下去,雙方莫非要同歸於盡不成?他再次高聲勸道:「只要交出殺害夜遊神和土伯的兇手,釋放星官元靈,我保你們全身而退!」

霜翀沒有回應,十三個白烏人已聚攏一處,回撤於靈鷙身旁,將他團團護在當中。靈鷙的傘中劍還在手上,剛才若不是他挑開孤月輪,盤翎的腿恐怕難保。

「你傷得不輕,沒聽霜翀說不許你再妄動?」盤翎好像忘了自己也掛了彩,故作老成地訓斥於靈鷙。他恨上了宣眀手中那來去飄忽的輪子,模仿著宣眀的口吻回應道,「不如你殺了那半人半馬的傢伙,交出手中破輪子,我也保你們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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