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孤暮舊事

窗下傳來一聲失望的嘆息。

靈鷙的手在虛空中輕輕帶過,一陣青煙穿過寸許寬的窗欞。

「哎哎……」絨絨現身於房中,趴在地上叫喚了幾聲,「別吸我,我正打算進來!」

「你輸了。」謝臻朝她伸出了手,「欠我的酒呢?」

絨絨拍了拍身上的灰,「下回給你。時雨不在,我縱然備齊了東西也釀不出『思無邪』來呀。」

靈鷙知道他們打賭之事必與自己有關,卻也無意過問。反倒是絨絨見他欲往門外去,撇嘴道:「說得好好的,我一來你就走,莫非我打擾了你們?」

靈鷙訝然回頭。謝臻事不關己地閉目養神。

絨絨話說出口便後悔了。六百年來她已習慣了與時雨為伴,時雨這一走不知去了哪裡,也不知還會不會回來。絨絨既惱時雨決絕,又暗暗替他鳴不平。她心中憋屈,不由自主地遷怒於靈鷙和謝臻——他們之間真有什麼苟且也就罷了,偏偏這兩人看起來又坦蕩得很,那為什麼就容不下一個時雨呢?

靈鷙如今的脾氣好了許多,絨絨也諳熟他心性,自恃他絕不會傷了自己。可當靈鷙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看時,絨絨心裡依然打鼓不停。慌張裹挾著委屈,她扯著靈鷙的衣袖哭道:「你做不了女子,時雨可以變化呀。族中早有良配也無妨,大不了坐享齊人之福就是……」

靈鷙被這樣的無賴言論震住了片刻,木然道:「青陽君就是這樣教導你的?」

謝臻啞然失笑,「絨絨啊絨絨,捫心自問,你敢對時雨說這番話嗎?」

絨絨吸了吸鼻子,時雨若在場,定是頭一個剝了她的皮。其實她也弄不清時雨究竟想要如何,難道他還想把靈鷙娶回家相夫教子不成?

「他要是肯與我雙修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絨絨懊惱道。「福祿鎮我已逛了個遍,實在看不出有何稀奇,本想找人打聽打聽,可城裡城外連個土地神都沒有。到底什麼是一切的源頭,總不會這裡就是孤暮山吧!」

「你也這麼想過?」靈鷙同樣困惑於此。

絨絨張圓了嘴,「我隨便說說罷了,這怎麼可能!」

他們誰也沒有見過孤暮山的真容,大戰之後它的蹤跡與軼事只存在於散逸的傳說中。可孤暮山畢竟曾是通天之徑,造化之地,單憑想像也知它是何等的神秀峭拔。即使傾塌萬年之久,山心已失,也絕不會是這個鬼樣子。

謝臻慢悠悠地說:「總聽你們提及孤暮山,到底這孤暮山之戰為何而起?都是超凡脫俗的神仙,難道就為了山裡的寶貝打得死去活來?」

他的目光本是看向靈鷙,絨絨急不可待道:「你應該問我才對!這事說來話長,你讓靈鷙來講豈不是為難於他?」

「哦?你又從戲文里聽來了什麼野史秘聞?」

這話絨絨不愛聽了,一下變出了紫貂的原型,跳至謝臻身前齜出尖牙,「你可知道我是誰,我在天界打過的噴嚏比你十輩子還要長。白澤歸寂後,再無哪只神獸可像我一般博古通今。你竟敢不相信我?」

靈鷙無言頜首,謝臻於是對絨絨笑道:「是我有眼無珠。那就有勞絨絨了,在下洗耳恭聽!」

絨絨被捋了順毛,這才心情舒暢了,在謝臻腿邊蜷成了毛茸茸的一團。

「你什麼都不懂,所以我得費些口舌。要說孤暮山之戰,先得從天地初生時說起。彼時渾沌未開,萬物未形,盤古首生於其中,頭頂天腳踏地,一日七變,經歷了一萬八千歲始將天地分離……隨後又過了許久許久,天變得極高,地變得極厚,再無法重合,支撐天地的盤古也神崩力潰而亡。」

「這一段在下還是略有所聞的,書中有載: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雲,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嶽,血液為江河……」

「長安崇文坊說書的糟老頭也知道這些,這只是引子!」絨絨白了謝臻一眼,「可是天地開闢之初,一切皆處於動蕩混亂之中,時而天崩地裂、岩漿滔滔,時而河海變流、玄冰遍地,至於什麼百年暴雨,千年曠旱更不在話下。好在啊,繼盤古之後,上駢、燭龍、伏羲、女媧、桑林、帝鴻、據比、豎亥、鬼母、神農也逐一覺醒。這十尊與渾沌共生的始祖大神合力凝聚盤古元靈所化的清靈之氣,並各自將自己的一部分力量也注入其中,然後把它封存在孤暮山心,以此撫定天地、滋養萬物生靈,這就是『撫生』的由來。」

「盤古元靈?」謝臻有些不能相信。

「盤古大神血肉化作山川萬物,元靈多半消耗於開天闢地之時,剩餘的散為了天地清靈之氣。」靈鷙拍了拍炸毛的絨絨,「大神曾以神力幻化飛鳥,在洪蒙歲月中聊以相伴,白烏先人因此而生。故而我族人對撫生有著與生俱來的感應。」

絨絨得到了靈鷙的認同,得意地擺動尾巴往下說:「因為有了撫生的存在,孤暮山又被稱做造化之山。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天地一片祥和,靈芝仙草叢生,天材地寶隨處可見。天神們各居其位,開世造物,女媧大神也用黃土捏出了最早的一批泥人兒。」

「那可是『真人』,生於鍾靈毓秀的上古之時,和你們這些百無一用的『凡人』不一樣。」絨絨不忘嘲笑於謝臻,「『真人』壽命極長,與神靈共生,有些部族還擁有異能。他們的繁衍能力遠勝於其餘性靈之輩,很快佔據了許多洞天福地,還有不斷蔓延之勢。久而久之,別的生靈難免頗有微詞,就連部分大神們也是如此。」

「於是就起了爭端?」

「一開始倒也不至於。那些『真人』在神靈眼中原是區區眾生中的一員,與飛禽走獸無異。上駢、據比等大神雖有不滿,但也只是偶爾布下天災,試圖減少『真人』的數量,維持萬物平衡。然而在撫生護持之下,無論水火瘟疫皆難持久,很快凡間又會回覆到風調雨順的太平之中,人們依舊生生不息。直到四野八荒已遍布他們的蹤跡,神靈們逐漸退往三島十洲的虛無洞天。始祖大神們終於分成了兩派:上駢、據比想要清肅下界,如不能遏制『真人』繁衍,他們就要將撫生從孤暮山中剝離,帶往只有神靈方能抵達的虛無洞天。伏羲、神農、女媧憫恤『真人』,不忍凡間生靈塗炭。燭龍、帝鴻、鬼母、桑林、豎亥這四位大神則靜觀其變。」

光是這些大神的名字已聽得謝臻昏昏沉沉,他說:「伏羲、神農、女媧存心仁善,怪不得能讓百世傳頌。其餘那些大神們,我還有耳聞的便只有帝鴻了。」

「帝鴻敦敏仁德,被眾神推舉坐鎮九天中央的崑崙墟,是為天帝。」絨絨的舊主青陽君與天帝頗有淵源,所以她提及這個名字時也猶帶幾分敬畏,「天帝不偏不倚,兩相安撫。以這些始祖神們的通天之力,未必不能找出萬全之法。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一件大事……喂,病秧子,你睡著了?」

謝臻被絨絨的爪子拍了一下,忙擺出驚愕狀,識趣地附和:「什麼大事?」

「說起來,那是我聽聞的上古傳說中最悲傷的一段了。」絨絨幽幽道:「從前,北荒中有一個名不經傳的真人部落,叫做堤山氏。想是因為地處偏遠的緣故,日月光輝和撫生之力也難以惠及,此處終年寒冷。堤山氏人世代生長於此,勉強自給自足。可是隨著族人漸漸增多,又趕上了極寒的年頭,難免朝不保夕。他們的族長相夷力勸族人往更為豐饒之地遷徙,但族人不願離開故土,山外又有名為『狕』的猛獸環伺。相夷正值少壯英武之時,為了謀求出路,他獨自前往孤暮山,想要由此攀登到九天之上向神靈求助。」

「他成功了?」

「孤暮山可不是那麼好爬的,人人皆可隨意登天,那豈不是亂了套?上駢和桑林的幼女汐華常在孤暮山玩耍,這樣不自量力的人她見得多了。相夷耗費了五年,始終只在半山腰徘徊。汐華時常逗弄於他,或化作山中精魅,或降下如油之雨,或變成飛鳥盤旋在他身旁,相夷都不為所動。終有一日,相夷失手于山中墜落,雖僥倖不死,但此前種種艱辛都化成泡影。想到仍在堤山等他歸去的族人,縱然相夷是人中英傑也不禁潸然淚下。汐華心有不忍,解下長發助他攀援。相夷還以為自己抓住的是神樹的枝蔓,一鼓作氣登上天界,才發現手心殘餘的枝葉變成了一縷青絲。」

「汐華領著相夷去見了天帝。天帝請伏羲化去了堤山的冰霜,還許以相夷族人四時溫煦。相夷返還前,汐華一再挽留,她已對相夷生情。相夷感激汐華,也無以回報,儘管挂念族人,但他仍允諾了要與汐華長相廝守,只是他必須回到族中安頓妥當。為助相夷驅趕猛獸,汐華用自己長發編做長索相贈,還告訴他此物不但可束縛比虎豹還要兇猛的『狕』,就連神也會為其所困。

「我已猜到了這個故事的結局。」謝臻懶洋洋地說:「但凡心先動者,困住的唯有己身。」

「你說對了。相夷回到堤山時,已與族人暌違近十載,家中父老與未婚的妻子還在等著他。他驅走了嚴寒與猛獸,族人們無不對他愛戴有加,更不肯放他離去。族中長老都說什麼人神有別,汐華只是一時興起,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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