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赤子之心

絨絨不知從哪裡找到了一隻碩大的銅酒樽,費心搬到雅室之中。靈鷙以為她要大醉一場,正尋思是否該外出暫避,誰知絨絨竟當著他的面三兩下除去綉履錦襪,將雙足放入了酒樽之中。

「哇,果然舒服!」絨絨眯著眼,滿足地長吁一聲。

靈鷙剛沐浴完畢,披散著濕漉漉的烏髮,不甚感興趣地掃了一眼。這酒樽想是罔奇平日宴客時所用,頗有些奇特,裡面的絳珠色酒漿取之不盡。絨絨略施法術,將酒漿變得溫熱,白生生的雙足浸在其中,也是一種享受。

「這酒是妙物,用它浸足,可令肌膚皎潔如美玉。」絨絨攪動酒漿,笑嘻嘻地對靈鷙說:「你可要來試試?」

靈鷙背對著她套上外袍,反問道:「為何要將你的爪子變美?」

絨絨撇撇嘴,忽又驚喜道:「咦,這酒樽的紋飾似是離朱之目!你不知道,我在崑崙虛時最是厭煩離朱,仗著自己眼珠子多,總愛多管閑事。今日總算他被我踏在足下了,嘻嘻!」

靈鷙換上了一身暗金連珠紋錦袍,腰墜白玉佩,這是時雨從長安特意帶來的。新衣十分合身,只是在靈鷙看來稍微寒素了一些。他本想對絨絨說,離朱乃天界看守,盡忠盡職是其本分。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又覺得無趣,便一徑沉默著整理腰帶,任絨絨玩鬧。

絨絨習慣他如此,於是想起了時雨的好處來,把玩著發縷道:「不知時雨這傢伙又去了哪裡,一連兩日未見到他,莫不是被一隻雌鳥給拐走了。」她說著被自己逗樂了,捂著嘴笑道:「等他回來,我讓他也試試這酒樽,他必能變出更好的花樣。」

「用不著等他。」靈鷙轉身。

「噯,你這一身很是好看呢!時雨的眼光真是不錯。」絨絨眨著圓溜溜的眼睛,隨口問道:「怎麼不等時雨,他又惹你生氣了?」

「沒有。他只是死了。」

「死……你說什麼?」絨絨的笑意還凝在嘴角,竟有些聽不懂靈鷙的話。

靈鷙將一身新衣整理停當,又坐在榻上擦拭通明傘的傘尖,側頭思忖道:「今夜晦朔合離,山中靈氣蒸騰又更勝往常,本來他尚有機會一搏。不過入夜後,我看到夜遊神朝血潭的方向去了,土伯也在。他斷無生還的可能。」

「他要幹什麼?你知道……為什麼不攔著他!」絨絨手足無措,無意中踢翻了酒樽,濃稠的酒漿傾瀉而出,宛如鮮血淌了一地。「什麼是血潭,時雨到底在何處!」

靈鷙沉聲道:「他不告訴你,就是不想讓你陪葬。」

「可他卻告訴了你。你明知他出事了……還有心思坐在這裡!」絨絨知道靈鷙不開玩笑,他說時雨有難,那時雨的境地只會更糟。現在想想,自從做了那個奇怪的夢之後,時雨一直心事重重。時雨主意大,心思深,絨絨習慣了在他眼前做一個「廢物」,面對他的異樣竟不曾深究。她又痛又悔,抓住靈鷙這根救命稻草哀求道:「他到底在哪裡,我們這就去找他。你這麼厲害,一定能把他救下來!」

「我不能去。」靈鷙不再看她。

「不能還是不想!」絨絨又驚又悲,臉哭得皺成一團,「不成,不成!你不去我自己去。我去找罔奇。」她赤足飛奔而出,門外只留下她一聲哭嚎:「他好歹叫你一聲『主人』!我……我再也不喜歡你了!」

靈鷙無動於衷,拂去枕上一片白羽,又撕了肉脯放入口中慢慢地嚼。這東西其實也甚是無味。他還未說,他方才隱隱聽到遠處的山崩之聲,罔奇多半也難保。

絨絨很快找到了血潭所在。她跑出山神洞府之後發現,根本無需罔奇指路,只要朝著天邊血光大作、鳥獸妖靈逃散之處去便是了。她身法極其迅捷,目力也佳,百丈之外便已看清前方駭人景象。

天空晦沉無月,山林之中卻憑空多了一枚如同血月之物。那物陰煞森然,也似月亮般陰晴變幻,細看卻是無數黑影層疊攢動覆於其上。那些黑影想必就是聻了。絨絨本以為時雨是被聻所傷,可時雨此刻倒懸於半空之中生死不知,在他身側一左一右手持十六把巨斧施法的卻是夜遊神仲野和游光。

他們身下的地表已滿目瘡痍,碎石四下滾落,土地遍布龜裂,巨大的樹根裸露於外。罔奇一身血污,玄晶刀已脫手,他半跪於地,頹然呼道:「既無血海深仇,幾位神君饒他一次罷!」

土伯巍然立於罔奇身後,輕蔑道:「此事輪不到你小小山神插手。這靈祟小兒與鬼物勾結,膽敢毀壞天界封印……」

「醜八怪,你也配提天界!」絨絨高聲大罵。她剛才終於看明白了,那些聻如百蟻覆於血紅巨物之上,痛苦蜷曲卻不肯脫離,竟是要以自身陰氣抵消其中的天界封印之力。絨絨聽不見聻發聲,可她知道天界封印於他們而言更比人間炮烙之刑嚴酷百倍。時雨不知為何與聻靈識連接在一處,又被夜遊神施法定懸於半空之中,而土伯在其後,慢條斯理地將那些聻逐一吸食吞咽。時雨掙脫不了與聻的連接,這意味著無論是聻在封印上所承受的灼心之痛還是土伯的吞噬之苦,他都將一一感同身受。

「你們枉為地神,下手如此狠毒,魔類都要甘拜下風。」絨絨面向土伯叫罵,身形卻輕靈詭異地朝仲野而去。她出手極快,想要擾亂夜遊神對時雨的控制。仲野始料未及,吃了她一爪,卻只是晃了晃,很快穩住,八個身體之中最靠近絨絨的那兩個將巨斧拋出,絨絨自知難以正面抵擋,飛身而去。

「你那點斤兩,休要拿出來丟人現眼!」時雨氣若遊絲的聲音傳入絨絨耳中。他二人慣用此傳聲之術說人閑話,絨絨此時聽他奚落,眼眶一紅,「你再嘴硬,以後也無機會取笑於我了。」

「賤婢,玉簪的命你一道還來!」游光喚出雷電劈向絨絨,絨絨無力還手,仗著身法快,飄忽閃躲,嘴也不停:「玉簪是你姘頭?就他那油頭粉面、一身腥臊,也只有你們兄弟倆吃得下嘴!」

「放肆,你信口胡言!」

土伯不知絨絨是何方神聖,但見她散發赤足,四處翻飛,身有九天靈氣,開口卻滿嘴污穢,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出手。

殊不知游光劈下這幾道雷電是存了試探之意,他並不將絨絨放在眼裡,不過是忌憚絨絨舊主,打狗也要先看主人。眼見絨絨幾次險象環生,青陽君並未現身,游光與仲野眼神交換,心中已有定論。就算事後上神責問,絨絨也是觸犯天條而死。

時雨已無力出聲驅趕,絨絨還在邊躲邊罵:「你們是不是早就打玉簪主意,好不容易等到他主人歸寂,就把他變成了你二人的禁臠。」

「放屁!」

「可憐玉簪三頭一尾,怎耐得你們兩人十六個身子折磨,難怪他一心尋死。若他主人還在,必不放過你們這淫……」

絨絨罵得正歡,數道凌厲驚雷橫空而至,其落處恰恰截斷了她所有退路。絨絨畏雷,她已抱有必死之心,卻不曾想到自己了結得比時雨還早,驚駭之下,她整個人身不由己地飛彈而出,重重落在了遠處的古樹枝梢上。

絨絨摔得七葷八素,柳腰玉足無不生疼,幸而形神完好。

這又是狼狽又是僥倖的場景似曾相識。她大喜過望,撥開覆蓋在臉龐之前的頭髮張望,果見自己方才遭雷擊之處多了一人。

靈鷙代絨絨受了那一擊,看上去也有些煩躁:「我從未見過如此吵鬧的打鬥!」

仲野和游光對靈鷙早有防備,之所以遲遲未對時雨、絨絨下手,除了礙於九天之上青陽君,也是對白烏人存有忌憚。如今尋得正當情由,又有幽都土伯助陣,對付一個不足三百歲的白烏小兒自然不在話下。

「你當真要插手?」仲野問道。他比游光更沉著多謀。靈鷙半路出手,未必會與他們以死相拼。

不出他所料,靈鷙不答,只是抬頭看向半空中的時雨,神情複雜。

土伯也有幾分驚奇,瓮聲開口:「白烏人,你為何不在小蒼山。你們大掌祝可知你在外遊盪?」

「白烏之事與你幽都何干?」靈鷙掉頭反問土伯。

「你膽敢無禮。就算蓮魄在此,也要對我執後輩禮!」幽都和白烏氏先人曾有淵源,雖多年未有往來,但各司其職,相安無事。土伯是幽都舊人,在靈鷙面前拿出前輩的架勢倒也在情理之中。

靈鷙面色一沉,卻未爭辯,許久方道:「殺便殺,何必折辱於他。」

「你與這破壞天界封印的靈祟相識?」

「豈止相識。正是他與時雨、絨絨這兩個妖孽沆瀣一氣,為奪琅玕之玉,不但強行將我好友的元靈抽干,連殘軀也被他毀盡,好生殘忍!」游光憤然控訴。

「你姘頭又壞又臭,詭詐害人,殺他還污了我們的手!」絨絨的尖利的聲音自遠處林梢傳來。

「賤婢,當心我撕了你的嘴,扒你的皮……」

靈鷙聽得煩躁,只求速決。「你們留他一命,我這就走。」

仲野、游光各自八個頭都發出大笑之聲,一時笑聲震耳欲聾。「死到臨頭還敢如此狂妄,真當我兄弟倆怕了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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