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鬼死為聻

時雨從未覺得靈鷙那張冷臉如此可親,強撐著爬起,恨不得抱著他雙腿痛哭一場。

「可是主人出手相救?」

「下去!」

時雨百味雜陳地從榻上退下,靈鷙又重新躺回枕上,問:「是何物?」

「什麼?」

「是何物讓你入了迷障?」

儘管靈鷙不喜時雨,但他心裡很清楚,以一個來路不明的「靈魅」而論,時雨修為不淺,靈力超凡,又有「攝魂幻境」之術傍身,如無通明傘在手,連他都有可能著了時雨的道。

靈力強盛之輩很難被它物所迷。靈鷙殺得了時雨,卻沒辦法令時雨迷失心神。時雨剛才墜入何等境地,靈鷙無法窺見,他只知時雨的一絲元靈被不知名的力道拖拽著往極陰寒之處而去。這種抽取元靈之力又與白烏氏的手段大相徑庭,時雨彷彿與某種力量縛為一體,一損均損。靈鷙從未見識過這種術法,藉助通明之力方將時雨逸失的元靈召回。

「我也不知。正睡得好好的,忽然鑽出來幾個鬼影,險些將我勾入一隻三目虎頭的兇惡怪物腹中。」時雨驚魂未定。

「三目虎頭?」

「那怪物頭上還長有利角,以巨爪傷人……」

「土伯!」

絨絨和靈鷙異口同聲道。

「正是!我聽那影子提過『土伯』二字。」時雨說。

靈鷙一聽翻身坐起。「土伯乃幽都守衛,為何要傷你?」

「主人與那怪物相識?」

「白烏司神,幽都掌鬼,一南一北,素來井水不犯河水。」靈鷙見時雨不像說謊,疑惑道:「你非鬼物。幽都派出土伯,難道是為了你說的那些『鬼影』?」

「『聻』是什麼東西,主人可聽說過?」

靈鷙搖了搖頭,他對幽都所轄之事知之不多。

「『長安賽白澤』在此,你們為何不問我?」絨絨揉著眼睛,翹足於屏風之上,「『人死為鬼,鬼死為聻』,這你們都不知道?」

「鬼死為聻……那我見到的黑影都是鬼死所化?」時雨喃喃道。

「你以為什麼鬼死了都能化聻?只有真人死去之後又再被人強毀三魂,剩餘的強烈的怨氣在極陰之地凝聚,才會化成聻這種怪物。喂,你們不會連『真人』是什麼都要我來解釋吧?」

絨絨得意的樣子著實有些可笑。何謂「真人」,靈鷙和時雨自然是知道的。女媧造人時,她親手用黃土捏就的人稱之為「真人」,引繩於泥中所化即為「凡人」。之所以罕見有「聻」出沒,是因為世間已難覓『真人』。

絨絨說:「上古之時,有些真人可上下於天,無論靈智還是壽命都遠勝於凡人,與半神無異。如今連天神都凋零了,更不用說真人。流黃辛氏、白民之國,上古巴族……這些曾經赫赫有名的真人部族現在誰還記得。這天地,已是凡人的天地。我所知的最後一個真人部族三千年前也已經因罪覆亡。」

「震蒙氏?」靈鷙問。

絨絨未及點頭,時雨將她從屏風上拽下。

「好好說話。我頭都抬累了。」他面有憂色,「絨絨你剛才說,真人死後怨氣不散才會變為聻?」

「沒錯,真人也是人。人有三魂七魄,肉身一亡,七魄自然消散,胎光、爽靈、幽精這三魄則會在輪迴時重聚。尋常真人死後還是能夠重入輪迴的,只不過一經轉世,他們的三魂就會喪失靈慧淪為凡胎。而那些三魂盡毀的真人被迫跳出六界,天地不收,執念不散,這才是聻。」

「跳出六界輪迴不好嗎?」

絨絨笑話時雨:「傻子,你可知『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口不能言,五官、形體都會消失,只是一縷執念不散,除去痛苦之外一無所有,還會被幽都看守捕殺,或被其他妖魔吞噬,這可要比墜入輪迴或者散魂而死凄慘多了。」

「什麼執念方值得如此?」時雨想起自己元靈與那些黑影交融時體會到的陰森和絕望,黯然道:「若如你所說,被人吞噬永不超生倒是他們的福分。」

絨絨仍有些想不通:「那些聻找上你做什麼?你何時變得這般無用,竟然會被區區鬼物所迷!」

「你知道什麼,我……」時雨想起方才元靈與那些聻融為一體的異狀,腦子混亂無比,竟不知如何開口反駁。

「好了!」靈鷙躺倒,以手覆眼,「我還有點頭暈,你們休要再聒噪。」

待到靈鷙酒醒後,他們在罔奇的山神洞府仍停留了數日。罔奇不知對時雨是有求還是有愧,只管好吃好喝地侍候著。絨絨把罔奇層層疊套的寶庫都參觀遍了,山中景物也盡數游畢,連那些美貌童子的陪伴都開始讓她覺得無趣。她明裡暗裡催促過幾次,該動身了,非但時雨不理會她,連靈鷙也並不心急。他們一個整日化作雪鴞晝伏夜出,一個喜在山中如老僧入定般靜坐,差點沒把絨絨悶出病來。

正好罔奇領了絨絨去「拜訪」了他前幾任夫人的骨骸。那些「白骨夫人」都被罔奇完好存放於不同的洞室之中,洞室陳設一如她們在世之時。每次罔奇想起了某一位夫人,就會陪在她骨骸之旁與她說說話,緬懷往昔。

那些用一生陪伴過他的女子,他每一個都銘記在心,每一個都用情至深。

絨絨也說不清罔奇到底是深情還是花心。反正無所事事,她變著花樣替那些骨骸梳妝打扮,哄得罔奇心花怒放,贈了她不少寶貝。

入夜後的山林喧囂熱鬧其實遠勝於白日。除了鳥獸穿行、枝葉暗動,還有餓蛟在澗中攪動池魚,野狐披戴骷髏參拜北斗,瘴祟化作黑霧捕食小獸,幼體的木魅花妖輕靈翻飛調笑嬉鬧,山魈負著金銀重物踽踽獨行。

時雨棲身於山中寒潭邊一塊巨石之上,風過林梢,拂動他身上雪白翎羽,也送來萬物於黑暗中潛伏掙扎、吐納生長的聲音。他發現習慣了化身雪鴞也並無不好,以此形貌融入山林,讓他重新記起了自己並非一生來就是長安城中那個富貴小郎,也不是周遊四海的逍遙散仙。他曾經與這山中的妖靈野祟並無不同。

一隻小小雀精對俊俏的雪鴞頗有興趣,撲扇著翅膀在他身邊繚繞不去。雀精多半剛剛開了靈竅,通體籠罩玉色柔光,還遠遠未到修成人形的地步。時雨嫌它吵鬧,卻也懶得花費心神去驅趕,心道若這傢伙不識趣碰到自己的羽毛,再去收拾它也不遲。

想到這裡,時雨忽又懷疑,靈鷙對待他是否也是這樣的心態?他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也沒留意那雀精是何時沒了動靜,周遭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之中。時雨扭頭,看到水邊多了一人,白衣舊傘,正是靈鷙。

片刻前還歡脫不已的那隻雀精正在靈鷙指尖瑟瑟發抖。

「這幾日山中靈氣增長,想必正中主人下懷。」時雨變回人身,施施然行了一禮,盤腿坐在石上。

靈鷙看向手中那驚懼欲死的小東西,它方才還試圖靠近時雨吸納一點靈氣,突然有更強的所在,又不知死活地朝靈鷙而來,等它覺察到危機為時已晚。大多數精怪都是如此,無好無惡,憑藉一股本能,或趨生,或赴死。

雀精望向時雨,勉力發出了一聲哀鳴。靈鷙覺得有些趣味,挑眉對時雨道:「這也是你的舊友?」

「主人說笑了。且不說這無端冒出之物教人生厭。即便是時雨故交,能為主人所用,也是它的造化。」時雨微微一笑,面如美玉,心似磐石。

靈鷙面上似有一絲嘲弄,彈指揮手,讓那雀精去了。雀精周身癱軟,掉落草叢,嘗試了許多次才搖晃著飛遠。

「我還無需這些不成氣候的小東西。」

玉簪公子的元靈被靈鷙擊碎吸入傘中之時,時雨就在一旁。趕路途中,時雨也見過靈鷙自通明傘中吸納元靈。靈鷙不輕易出手,那傘中靈氣想必是他出遊前已有存蓄。

「實不敢想小蒼山靈氣強盛到何等地步,竟足以供養白烏一族,」時雨話語由衷,悵然中又有幾分羨慕。他本未指望靈鷙回應,除去那日飲醉後,不管他和絨絨如何費盡心思向靈鷙打聽白烏秘辛,靈鷙都置若罔聞。不料這時卻聽靈鷙語氣平淡地答道:「正是如此,他們才被困在了小蒼山。」

「那為何……」

時雨話到一半又吞回了腹中,靈鷙飛身躍於他所在的巨石上,因風揚起的衣擺蹭過了他發梢。

靈鷙俯看巨石之下的一汪深潭,「所謂的天地靈氣復甦不過爾耳,但這潭水確實與別處不同。這就是育化你的混沌結界?」

時雨點頭,不由得也站了起來,「主人果有慧眼。當年我自混沌中所出,正是在這巨石之上遇了一場急雨。」

巨石崚嶒,其上遍布青苔;寒潭幽碧,不過十餘丈見方。微風過處,水面如未磨之鏡,極淺的一彎下弦月被揉碎其中。時雨最識察言觀色,又說:「主人可是在想,這潭水乍看之下並無異樣?」

靈鷙沉默,他確實只知這寒潭靈光大盛,此外再也看不出端倪,更不知因何而起。

時雨躬身:「那就恕我冒犯了。」他說罷伸手覆於靈鷙手背,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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