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擾人清夢

靈鷙依時雨所言,將一箸魚膾放入口中,眉頭一蹙,連喝了數口酒才將那離奇的味道壓制下去,繼而困惑地瞧著時雨。他實在不明白,為何有人要用如此繁複周折的手段去調製入口之物,其滋味還不如炙烤田鼠。

時雨只覺酒後的靈鷙甚為有趣,他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也含笑相對。

那些花妖木魅不知何時悄然退下,換了幾個清秀童子前來,每人身邊一左一右地簇擁著。

絨絨也得了兩個,她很是新奇,一時摸摸左邊童子的臂膀,又去蹭蹭右邊那位臉上的胭脂,得了寶貝一般歡喜。

自那些童子靠近,靈鷙背上傘光幽熒一閃,又無聲暗了下去。在他看來,這仍不過是些靈力微弱的山中精魅,無論男身還是女體均無兩樣。直至他們依偎上前,他默默又飲了一杯,未有動作,只是觀望絨絨那邊的應對,尋思著這山中的把戲和長安城又不大相同,不過都是他未曾見識過的。

只有時雨瞬間明白罔奇所想,不禁怒火中燒,正想一腳踢了那童子去,又不甘於此,捏緊手中銀箸,隱忍不發。

那些童子見幾位貴客都處之泰然,想當然都是見慣風月之輩,當下也少了顧忌,紛紛去了罩衣,只著紫紅小衫言笑撩撥,還有些兩兩相戲,場面香艷露骨。

靈鷙本來最得童子歡喜,可他巍然不動,他們莫名有些懼怕。時雨的手無端也被人撫了兩下,他倒吸口氣,微微一笑。

罔奇暗喜,自己今日知曉秘辛,總算也做了一回知情知趣的老兄長。正待舒心暢飲,幾個童子突然化作白骨,有的白髮高髻,衣衫未朽;有的梳分髾髻,依稀可見直裾深衣:有的只剩零散骨架,手中抱一古琴……口中均凄然作聲,癲狂地朝他撲去。

「說好了奴與君長相廝守,夫君為何還不來?」

「夫君,莫讓泥銷我骨,蟲蟻噬我之軀……」

……

罔奇驚得掀翻了身前食案,高呼:「時雨,這是何意?可是嫌棄這些童子不夠魁偉?」

「無恥老鬼,竟敢將我想得如你一般穢褻!」時雨將手於衣擺上狠狠一蹭,起身大罵道。

罔奇被白骨女子團團圍住,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只得抱頭逃竄而去,那幾具白骨哭喊著「夫君」緊隨其後。

周遭又只剩他們三人。絨絨失落,埋怨於時雨:「搗什麼亂,你不喜歡就說,都歸我不就行了。」

她說罷,只聽一聲輕笑。時雨玉面含怒,哪裡有心思逗趣,絨絨擰了他一下,兩人看向仍端坐於案前的靈鷙,那聲笑確從靈鷙處傳來。

時雨和絨絨都嚇得不輕,忙上前去。靈鷙嘴角兀自輕揚,說:「這出把戲很是滑稽。」

他一手支額,一手握杯,面帶桃花之色,眼神也略有迷離。時雨和絨絨又相互看了一眼。

「主人可有不適?」時雨惴惴問道,「我看還是莫要再喝了。後頭備有雅室,不妨去歇歇?」

「也好。」靈鷙長身而起,腳步有些不穩。時雨趕緊扶了一把,他竟說了聲:「多謝」。唬得時雨險些也站立不穩,心道,果真是喝多了,他的酒量實在不怎麼樣。

罔奇不知被白骨夫人追去了何方,他讓僕人給時雨一行備下的雅室只有一間。靈鷙將傘交於時雨,和衣卧於床上,闔目似睡去了,鼻息綿長,周身有淡淡酒氣。

時雨和絨絨心照不宣地退至屏風之外。時雨假意沒看見那屏風上所繪的周穆王與西王母雲雨醉戲圖,罔奇的行徑益發荒誕了。

「他剛才可是說這傘名為『通明』?」時雨小聲問絨絨。

絨絨點頭:「他連這都告訴你,想是醉得不輕。」

這些時日以來他們對靈鷙的了解也有所增進。靈鷙手段了得,敏銳闊達,那些詭譎狡詐之事他是不屑為之的。他若看上去是醉了,便真的是醉了。

時雨挑眉一笑,「既是醉了……」

「你要幹什麼?」絨絨警惕道:「我勸你死了那條心,你殺不了他。」

「想哪去了,我不過是好奇。」時雨臉一紅,附在絨絨耳邊悄語幾句。絨絨的臉色也變得意味深長,「這個嘛,我的確未見識過……你為何不去!」

「自然是不敢。」時雨擺出小人坦蕩蕩的姿態,輕聲與絨絨分析利弊:「萬一被發現,他也不會殺你。」

「可我不想他厭惡於我。」

「你怎知他必然會厭惡?」

兩人又心懷鬼胎地掙扎了一會,都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絨絨畢竟見識更廣,率先下了決心:「你我同去!」

一起入了帷帳,絨絨無聲動唇,示意兩人齊齊出手,一探便知。

時雨突然想起,白烏人那處是否也會紋有刺青,萬一再被灼燒如何是好?來不及說出這天大疑慮,絨絨抓起他的手,不由分說就朝靈鷙身下摸去。等到時雨回神,帷帳內只余他和靈鷙。

這絨絨雖是上界靈獸,於修鍊一事卻不上心,既不善魅惑之術,法術也不見得高明,在時雨眼裡就是廢物一隻,除了坑害於他,唯有來去飄忽這一項是她所長。

所幸觸碰刺青時那般灼痛並未再現,時雨未及喘息,便聽靈鷙嘆了口氣,「我不願污了手,屢次不與你計較,你為何一心尋死?」

時雨收手,疾跪於榻上:「主人饒命,我受絨絨所託,解她心中之惑。」

靈鷙緩緩翻了個身,枕手側對床外,盯著時雨的眼睛似怒非怒,似醒非醒。

「她還有疑惑之事?」

絨絨瞬間出現在屏風之上,無恥道:「我雖智周萬物,卻不知主人衣下是何模樣。」

靈鷙微怔,默然片刻方道:「我與你們並無不同。」

「可我與時雨卻大不相同。」絨絨見他未怒,立即打蛇隨棍上,「我聽聞白烏人成年之前非男非女,可是真的?」

「原來是為這個。」靈鷙語氣平淡,「是又如何?」

「那日後呢,你是男是女?」絨絨激動,晃得屏風咯吱作響。

「我為何要告訴你。」

絨絨還未弄清楚靈鷙方才瞥她那一眼是否有戲謔之意,靈鷙已將眼閉上。翻身睡去前,他彷彿嫌棄時雨跪得太近,抬腿將其從榻上踹下。

時雨悲憤,脫口而出:「主人今後若為女子也這般行事嗎?」

靈鷙背對他,許久方開口道:「我自然不會成為女子。我族中女子……要比男子的責任更重。」

「這又是何故?你再說說,是男是女你們是如何擇定的?」可惜任絨絨怎麼呼喚,靈鷙再未出聲。

入夜,絨絨在屏風上打盹。時雨也裹了張獸皮席地而卧,他如絨絨一般,雖能不眠不休,可長此以往仍會感到睏倦。半醒半夢間,忽而傳來幾聲低語——「少主醒來,少主醒來!」

「誰!」時雨驚起,四下闃然,唯有靈鷙極其輕緩的鼻息和絨絨的小呼嚕。

低呼聲哀切紛雜,似在耳邊,又似由心而生。幾個細長黑影自牆角悄然滋長,飄忽淺淡,並非實體,可雅室中所懸的螢石之光也無法將其穿透。

若論知覺敏銳,無論靈鷙還是絨絨都在時雨之上,然而此刻他二人均未覺察異動。時雨知道自己多半進入了這些影子布下的迷障之中,可神智卻無比清明。

「為何叫我少主?你們到底是何物?」

影子不答,徑自伸展拉長,朝時雨迤邐而來。時雨是仙靈之體,何懼鬼魅,可這影子遠比鬼魅陰邪,只是逼近,已讓時雨遍體生寒。

影子是一團黑色混沌,並無四肢五官,時雨腦中似有陌生呢喃耳語,一聲聲凄入肺腑——「少主,少主……」

「我說過多少遍了,我不是你們少主,不要再糾纏於我!」

時雨見影子似乎有意要附於他身上,連忙凝神抵禦,一輪無形屏障籠罩周身,隨他意念增長,那屏障的淡淡金芒向外擴展,欲驅散影子和那股森寒之意。怎料就在金芒與黑影接觸之即,黑影非但沒有退卻消弭,反而瞬間迎上,與屏障交融為一體。

時雨想撤回屏障為時已晚,整個人動彈不得,心神似被攝住,無數意識片段如觸手鑽入他靈竅之中。

「時機已到,玄珠可出矣!」黑影的低語變作了尖利的呼嘯,渾似利器剮蹭於金石之上。

時雨避無可避,欲呼無聲。什麼玄珠,什麼時機,那些片段是誰的記憶,他究竟要記得什麼?為何他的抵禦在黑影的侵襲下非但無招架之力,反讓對方有了可乘之機……不待他收整心神,理出頭緒,他所感受到的痛苦突然被更深的恐懼取代。那恐懼無比真切,卻非他本心所生。

「不好,土伯已至!」黑影在時雨靈竅之中翻騰哀嚎。

一隻滿是血污的巨爪自地底探出,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那些個黑影攥在掌心。時雨和黑影之間的膠著相連並未全然截斷,元靈中有一部分似乎也被巨爪所擒。罔奇洞府中的雅室不復存在,靈鷙和絨絨也不見了。蒙昧之中,時雨看清了那巨爪的主人,竟是一個長得虎首牛身的巨大凶神,面有三目,角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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