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玄隴山神

既決意要往西海大荒之地而去,臨行前時雨回了一趟鬼市。不過才隔了幾日,從前門庭若市的絨絨家酒肆已人去樓空。正如時雨所料,整個宅院里里外外一片狼藉,如遭受過洗劫。不知是玉簪手下眾嘍啰上門來尋仇,還是貪財寡義的僕從所為。好在時雨對此地並無眷戀,也不將身外之物看在眼裡,只依絨絨所託撿了幾件她事先藏匿好的「寶貝」,無非什麼思無邪、瑤草等無用之物。

出門時他忽又想起一事,不情不願地在鬼市中挑了兩身華貴不俗的錦衣帶在身上。

他們離了長安城沿隴關道一路西行。此行路途遙遠,靈鷙倒也沒有心急火燎地趕路。解開朝夕之水的秘密固然重要,可遊歷山川也是他心中所願。俗世間百十年的光陰於白烏氏和撫生塔而言不過只是須臾,他心裡明白,若日後回了小蒼山,他再也難有這樣的時機與雅興了。

時雨屈服於靈鷙淫威,大多數時間都以雪鴞的形貌隨行。絨絨仍是綠衣少女的形貌,悠哉悠哉地陪靈鷙一路走一路看。

除去對錦衣華服的偏愛,靈鷙在其餘起居行止方面頗為隨意。時雨有心討好,可無論是邀他去賞皇家湯池,還是品嘗人間異饌,他都不是很感興趣。他又不喜時雨擅施結界,濫用術法,於是穿行於莽林山野之間,日晒風吹、草行露宿都是常有的事。

時雨雖不受風霜侵擾,然而他在這數百年里過慣了精雅的小日子,一時間頗為苦惱。一路過了扶風、岐山,終於行至玄隴山一帶。那夜驟遇大雨,他便藉機提議找個好去處暫避。

靈鷙不以為然,「這點雨何須躲避。」

時雨說:「主人一路以靈為食,想必有些膩煩了,歇歇腳,打打牙祭又有何妨?」

時雨已看出來了,靈鷙傘尖凝聚了不少元靈之氣,不知是原本就存蓄於其中,還是那些喪於他手下的生靈所化。只不過靈鷙也並非不能飲食尋常之物,諸如肉脯、炙肉之類他就頗為喜歡。

靈鷙似有鬆動,「也好,我們去找個山洞,你捕些老鼠來烤了。」

時雨心中叫苦不迭,他生性愛潔,即使化作雪鴞,最煩惱之事也是靈鷙讓他捕捉蛇鼠蟲雀。他拍了兩下翅膀,道:「我跟隨主人不敢言苦,不過絨絨乃是女流之輩……」

「什麼?」絨絨正拿了片闊葉接雨水玩耍,聞之一臉茫然。然而畢竟有六百年交情在,她將闊葉頂在頭上,附和道:「沒錯沒錯,我也累了,這次就聽時雨的吧。」

靈鷙不能理解為何女流之輩更容易疲累,但也沒做無謂的堅持。這一路行來,他自天地間感應到的靈氣漸勝以往,竟隱隱有枯木逢春之態,這異象令他大為驚奇。玄隴山以鍾靈毓秀著稱,在此間暫時安頓下來,或許正可探探究竟。

時雨將他們帶到了山中一險峰之下,找了棵巨樹,搖身變回人形,又將不久前獵到的一隻七彩雉雞脖子擰下,懸掛於巨樹枝頭。山雞斷頸處鮮血噴薄而出,盡數沒入了樹下的黑土之中。

少頃,被鮮血濕潤的黑土冒出陣陣白煙,一人自煙霧中現身,朗聲道:「有貴客到了!」

時雨伸手驅散繚繞到靈鷙身前的煙霧,皺眉:「你出來便出來,擺這些沒用的陣勢做什麼?一股子土腥味。」

「既是貴客登門,我這不是怕失了禮數嗎?」那人自己也在煙霧中打了個噴嚏,又笑道:「時雨今日怎麼想起了我?」

「趕路途徑此地,惦記著你的好酒,正好來歇歇腳。」時雨說。

那人見時雨身旁有兩張生面孔,上前一步,行了個迎客之禮,「在下玄隴山神罔奇。不知……」

時雨清咳一聲,「這兩位乃是我的……同伴。」

他愛面子,「主人」二字在舊友面前實在說不出口,話畢心裡不免有些惴惴,不敢去看靈鷙。

靈鷙並未理他,只朝罔奇點頭回禮,「叨擾!」

「我久聞山神多豪富,這下真要開開眼界。」絨絨一臉雀躍。

這山神罔奇身材高大,滿面須髯,面龐微紅,長得甚是憨厚粗豪,一如尋常獵戶。

「哪裡哪裡,三位快請進。」他說話間,巨樹後的山壁上一扇石門緩緩開啟。

幾人進了山門,石門在身後闔上。走過一條平整的拱頂石道,眼前儼然是間氣派堂皇的廳堂,一股酒香撲面而來。已有好些個異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飲酒吃肉取樂。

「山神大哥的寶地還真是熱鬧。」絨絨四下打量,此處深藏於山腹之中,但四壁、頂上嵌了許多發光的晶石,照得這富貴洞府通明如白晝。她早聽說山神、社神、土地的住所常有各路神仙妖魔下榻,與世間官驛頗有相通之處,因此見了這許多人,她也並不驚奇。

「承蒙各路朋友不嫌我山中寒陋,在下自當款待周全。」罔奇將他三人延請至一間略小的洞室之內,招呼他們坐下,「時雨,你與兩位貴友稍候片刻,我親自去備酒。」

罔奇走後,絨絨看這間洞室雖不及外面敞闊奢華,但長杌琴案古樸雅緻,隱隱散發奇木幽香,地上遍是珍稀的野獸皮毛,贊道:「這裡倒比外面還好。」

「你眼光不錯,這是罔奇自己日常起居之處,外面當然比不得。」時雨坐於靈鷙身側,自然而然地替他拂去肩頭沾染的雨珠,「罔奇是我自結界中出來後遇到的第一人,我與他相交甚深。別看他只是小小山神,這玄隴山周回千餘里,三十六洞,二十四潭皆歸他所轄,主人可放心暫棲於此。」

「你育化的結界就在此山中?」靈鷙扭頭問時雨。

「正是。主人要是有興緻,明日或可繞行到那寒潭看上一看。」時雨見靈鷙對自己近身侍候並未抗拒,放心了許多,又問絨絨要了一方帕子,輕捋他有些濕潤的發梢。靈鷙扭頭時,發梢尚在時雨手中,後頸露出的一小片肌膚隱約可見墨色刺青。

時雨曾在絨絨榻上窺見這刺青的大致模樣,當時一味好奇,如今再想來,那猙獰的三頭之鳥和皎白柔韌的腰背竟讓他心生惶惑。他知道這刺青碰不得,可碰了又當如何?想著想著,也不知哪裡借來的邪膽,他鬼使神差地以指尖輕觸於靈鷙後頸。肌膚相接那一霎,墨色刺青登時火光蒸騰,時雨的手也如被烈焰猛灼,悶哼一聲撤手後仰。

「你又來找死!」靈鷙厲聲呵斥。

「噓,你們聽!」絨絨低聲提示道。她本為獸體,耳聰目明。靈鷙也是五感異常敏銳之人,當即屏息,外間的喁喁交談之聲變得真切。

「……你們可有聽說,長安鬼市近日不太平。不知哪裡來的什麼白烏氏後人,竟將許多厲害角色的元靈給吸幹了,就連玉簪公子也未能倖免。」

「啊,可是那向來目中無人的三頭蛇玉簪?」

「可不是!鬼市中小有名氣的一間酒肆也被那白烏人搗了去。他不但將酒肆劫掠一空,還欲對女眷行不軌之事。青丘狐阿九你們都聽說過吧,好端端一個美貌小娘子,就是因為不肯從了那白烏人,被活活欺凌而死。旁人看不過去上前阻撓,不是被打成原形,就是險被吸走了元靈,連幼童小婢都不放過。」

「聽聞白烏人長得鳥面獸齒,蓬髮黥面,形貌兇惡異常,也不怪女眷們抵死不從。不知他是何等來路?」

「你們竟不知白烏氏先人曾替天帝行刑,眾神都要讓他三分。如今大神們撒手歸寂,我等苟延度日,這些惡徒卻還能四處橫行,不知天理尚在否!」

「不是還有青陽君在嗎……對了,此次靈氣復甦,定是青陽君仁愛,施法澤被萬物。」

「青陽君又如何,他高居於九天之上,何曾知曉你我修行之苦。我看他遲早也要去了歸墟。」

「此言差矣……」

外間仍在爭論不休,他們都沒有興趣再聽下去。靈鷙支頤,似陷入了沉思,連一旁正羞愧不安的時雨也顧不上理會。

絨絨欲言又止。

靈鷙忽而問道:「何謂不軌之事?」

「……」絨絨萬萬沒想到會問這個,厚著臉皮回答說:「這麼嘛……就是我在你身上未遂之事。」

靈鷙摸了摸下巴,又思量了片刻,忽然冷眼看向滿臉頹唐的時雨,「孽障,你下次再敢對我行不軌之事,休要怪我手下無情。」

時雨張口結舌,爬起來跪行一步,「我沒……我,我只是……」

他只覺百口莫辯,正搜腸刮肚欲為自己洗脫這莫大冤屈。絨絨又在一旁拚命擠眉弄眼。時雨這時也想到了,無論是阿九的魅惑,還是絨絨的「雙修」之道,靈鷙從始至終都未曾參透其中之意。他根本不解尋常男女之事。這些冒犯只是讓他心生不快,但也未作它想。時雨若強行辯解,無論是否解釋得通,都只會引火燒身。

「是,我再不敢了!」時雨審時度勢,低頭長嘆一聲。

這時,罔奇領人取了好酒佳肴歸來,見三人面色詭異,心知他們必是聽見了什麼,忙道:「我這裡往來的俱是山野鄙夫,道聽途說之言,還請莫要放在心上。」

靈鷙的來路罔奇一時還沒摸清,他這話其實是說給絨絨聽的。絨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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