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知不傷

白蛟在小廟的山門前與時雨幾人回合,果真送來了旋龜之背。他早年受過時雨恩惠,旋龜之背雖罕見,他倒沒有吝惜之意,只是在見到靈鷙之時,仍有幾分戒備驚惶,接下來既沒他什麼事,便速速離去了。

時雨從白蛟一併送來的衣物中抽出件長袍,披在靈鷙身上,問:「主人要不要先換身衣服?」

靈鷙有些意外,搖頭道:「不急,正事要緊。」

他們趕在子時之限前回到了小廟。廟門未關,白日里出現過的老嫗和兩個童子不知所蹤,四下半個生靈也無。只有人面花樹還在西南隅,見有人來,滿樹躁動不已。

樹上盛開的花比他們離去時多了不少,想是在他們之後又有人前來相求,也不知是否如願。

靈鷙上前,將帝台之漿、琅玕之玉、旋龜之背和不盡之木分別放於樹下,一眼就認出了面前滿臉喜色的大花正是先前與他接洽的那一朵。他附耳過去,那花卻變了臉色,嚷嚷叫道:「琅玕之玉,臭死我也!」

靈鷙愣怔片刻,方想起這琅玕之玉是從玉簪口中吐出來的,味道……似乎確有一點蛇蟲身上的腥臊氣,莫非因此遭了人面花嫌棄?

「可先前並未言明有臭氣的琅玕之玉不作數……」

然而那花忽然顫了顫,口中連稱:「時辰已到,時辰已到。」隨即便再不應答,慢慢闔上了雙眼,一張大臉如同沉睡了過去。靈鷙來不及阻止,它已從枝頭墜下。其餘開過的人面花也皆是如此,一時間落花紛紛,樹下滾落了一地人頭。

「糟了,子時已過。」時雨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絨絨忙著躲避滾到她腳邊的一朵花球,「哎呀呀,嚇死我了。」

靈鷙也惱了,罵了聲:「混賬東西!」翻手為刃,就朝樹劈去。

「誰敢傷我廟中之樹。」他們白日里見過的那個老嫗急急從正殿後頭跑了出來,赤著足,邊跑邊系衲袍的衣帶,像是剛從睡夢中被驚醒。

時雨言之鑿鑿說武羅就在這廟中,難不成就是眼前這睡眼惺忪的神婆子?儘管難以置信,可畢竟武羅威名太過驚人,靈鷙還是頗為忌憚。他住了手,按捺道:「我與此樹有過約定,也在子時之前將它索要之物送上,它卻敷衍拖宕於我。」

老嫗走至樹下查看那幾件物事,絮絮道:「帝台之漿和不盡之木還不錯,旋龜之背小了點,倒也能用。只是這琅玕之玉,我需將它研磨成粉,賣與人做敷面之用,一股惡臭如何使得!」

靈鷙沉默片刻,問那猶在挑剔翻撿的老嫗:「縱使琅玕之玉潔凈無瑕,你真能解答我所問之事?」

「你並未完成人面花所託。」老嫗回頭狡黠一笑:「不如這樣,其餘三件寶貝留下,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明日能將潔凈的琅玕之玉帶來,我也算你作數。」

「我不信武羅會行此蠅營狗苟之事。」靈鷙沉聲道。

老嫗哂笑,捧起地上的東西便走,連她嫌棄的琅玕之玉也沒有放過。

靈鷙心有不甘,也存著試探之心,抽傘朝老嫗之背疾點而去。老嫗一霎回首,渾身烈焰,廣額俊目,身姿矯矯有虎豹之文,天地之大彷彿也未能將之容納其中,儼然天神,又似魔星。

時雨、絨絨駭然伏倒,連靈鷙也低頭閉目,不敢直視。然而轉瞬之間,一切恢複如初,站在那裡的只有一個身著黃色衲袍,頭髮花白微禿的貪婪老嫗,只是靈鷙所持之傘不知何時已到了那老嫗手中。

老嫗掂了掂那傘,「原來是烈羽殘片所鑄。讓我瞧瞧這傘面……檀幔之中融入撫生碎屑,難怪可屏障術法。好東西!打造這把傘的人可謂心思巧妙,想不到白烏一族也能出這樣的人。」

靈鷙這下已無半點懷疑。儘管對方的話說得不怎麼好聽,他仍躬身行了一禮。

武羅把傘扔給靈鷙,「到底是昊媖後人,與她一個德性。告訴我,她最後可曾言悔?」

靈鷙低頭道:「晚輩未能得見先祖昊媖。」

武羅訝然,閉目須臾,這才道:「是了。她投身不盡天火中也有六千多年了,你才多大一點!」

靈鷙懇求道:「還請武羅大神看在與先祖曾是舊友的份上……。」

「不不,我與昊媖並非舊友,倒是晏真與我還算投契……唉,你已不知晏真是何人了吧,那不說也罷。她啊,太執而不化。傻子,瘋子!」武羅語氣中不無嘲弄。

靈鷙不知如何接話,只得默然保持著行禮的姿態。

「連昊媖也去了。除了那些早早歸寂的和撫生塔里的,舊日之神也只剩下我和天上那位了。」武羅嘆了一聲,身形更顯佝僂,「去了好。不死不滅又有何用?還不比蜉蝣螻蟻一般的凡人,命如風中之燭,慧根太淺,可正是如此,方有倉促又淺薄的快活。」

「武羅大神,那敷面的琅玕之玉可有奇效?你要這些寶貝還有什麼用處?」絨絨驚嚇散去,又開始問些不著邊際的問題。

「我不是說過了,神也需要慾望,方能熬過千秋萬載。毛絨兒,青陽難道不是這樣?」

「大神怎麼也知道我的名字?」絨絨一喜,隨即又撇了撇嘴:「主人他淵然清凈,和光同塵,那裡還會有俗欲。」

武羅朝絨絨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見絨絨一臉驚疑,又笑笑將手收回:「倒也是,他如今不同了。你也一樣。我當初見你時,你未曾化形,小小的一隻,整天只知上躥下跳,和青陽一起胡鬧。」

「原來大神早就見過我,可惜我不記得那時的事了。」

「為何在凡間遊盪,連青陽也管不住你了嗎?」

「他早不管我了。我也不管他!」絨絨在那些滿地亂滾,十分瘮人的人面落花之間跳來跳去。

「現在的修行之輩越來越沒用。所問之事一個賽一個無趣不說,連小小要求也不能滿足,今日如期返回的也就只有你們。我的寶貝花兒都看不下去了。天道已變,時勢去也。」武羅緩緩朝來處走去,懷裡仍緊摟著那幾樣寶貝。

「大神留步。先祖昊媖在投身天火之前已近乎墜入魔道,這圖是她最後清醒時所繪。她曾對身邊的人說過,圖中描繪之地有她必須要找回來的東西。可她並未言明此地在何處,也沒說她要找的究竟是什麼,就將所有隨身之物和她自己投於天火之中,只留下這張圖和一把殘劍。」

「你也說了,她最後已將要墜入魔道,行事不能以常理論之,又豈可當真!」

「是!我族中幾代掌事者皆如此認為。可如今白烏氏與撫生塔難以為繼,我想賭上一賭,或許能改變我族人命運之物真的與此圖有關。」

「為何我見到的白烏人都是這樣冥頑不靈。」武羅回頭,「我記得,八百年前,也有一個白烏人來過我這裡。」

靈鷙驟然抬頭,眼睛一亮,「他可是身負烈羽劍?」

「沒錯,那時在他手中的烈羽還是一把斷劍。」

「他是……是我恩師!可我從未聽他提起曾有幸得見神武羅。」

「他不想你知道,自然有他的道理。」武羅的眼睛彷彿看穿了一切,卻未點破。她對靈鷙說:「白烏人里,你『恩師』算是難得有趣的一個。他說但求自在,如今可曾自在?」

靈鷙良久方道:「他很好。不知他當時所問何事?」

「白烏小兒,你的問題太多了。」

「那就請武羅大神告知我掌中之圖究竟指向何處?」

「不知則不傷,你可明白?」武羅面上竟有淡淡哀憐。

靈鷙單膝跪地。

武羅無奈,仰首望向天際。天高月冷,皎皎無情。

「你掌中之圖乃是朝夕之水,就在孤暮山北麓。當年的大戰自孤暮山而起,禍及崑崙墟,最後卻終結於朝夕之水。可見昊媖她最後還是放不下那些陳年舊事……」武羅說罷,目光巡於靈鷙、時雨和絨絨之間,又道:「那山水之間不知葬送了我多少故人,當中的封印或已修復,也不知那傷心地如今變成什麼樣子了。」

「封印該如何破解?」靈鷙困惑。

武羅笑道:「天命所向自有道理。去吧,我已說得太多。欠我的琅玕之玉,下回定要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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