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面桃花

三日後,正當朔日。天方拂曉,靈鷙與時雨、絨絨已站在一座山廟的門前。此處在長安城南郊,距樊川不過十餘里,登高可遠眺終南山麓。穿過修竹掩映的山門,一路已可見不少塵俗中人,摯老扶幼沿著山道拾階而上。

「城崖?」靈鷙駐足,望向正殿上的牌匾。

「不錯,這裡便是城崖廟,又叫娘娘廟。主人別看它不起眼,據說此廟頗為靈驗。今日也是齋日,所以有不少信徒前來上香。」時雨仰頭,深吸了一口糅雜了焚香煙火氣的草木清芬,餘光觸及靈鷙的冷眼,不由汗毛一豎。眼下絕非賣關子的好時機,他正色道:「可以為主人解惑之人就在這廟中,主人隨我來便知。」

這城崖廟非佛非道,山門窄小,貌似只有一間正殿,幾處山房,望之也不甚宏偉,香火竟旺盛異常。

此時廟門未開,門前台基處已候了不少香客,時雨的樣貌和靈鷙張揚的打扮引來了不少閑人側目。時雨不喜被人盯著看,那怕那些婦孺交頭接耳贊他「小小年紀如天人一般」。無知的凡人,他們知道什麼是天人?

靈鷙毫不在意他人眼色,凝神細聽那緊閉的大門之內隱隱傳出的咕噥之聲,似有許多人聚在裡面竊語交談,那聲音似人非人,詭異而真切,卻分辨不出他們在說什麼。

約過了半支香的時間,廟門從內開啟,香客們一擁而入。他們幾人也抬腿入內。奇怪的是,小廟裡灰牆四合一覽無餘,正殿前可見一井、一香爐,幾株桃花。殿內除去「娘娘」塑像,只有一赭袍老嫗和兩個童子,其餘皆是新到的香客。竟不知方才從外面聽見的嘈雜低語聲是從哪裡傳來的。

靈鷙見那些信徒們燒香點燈、滿臉虔誠,所求之事多為祛病、姻緣與求子,其中又以求子者居多。那赭袍老嫗不知是否為廟主,每有上前乞願者,她均喃喃有詞為其禱告。祛災病的喝下符水即可長保身安,為姻緣而來的她為其占卦卜算。求子的則需從案前取一泥塑小人,用紅繩繫於所求之人手中,這樣便能讓婦人回去後得償所願。

不僅時雨聲稱此廟靈驗,在門外等候時,靈鷙也從那些香客口中聽聞,這「城崖娘娘」有求必應,只要用心至誠——所謂的誠心,恐怕指的便是殿內堆積山集的供奉之物了。可那老嫗的禱祝之術,靈鷙一看便知是訛偽穿鑿,荒誕至極,靈驗一說不知從何說起。

絨絨咬著手指,百無聊賴地倚在桃樹下打量往來之人。時雨拈了三支點燃的香送至靈鷙面前,說:「主人不妨一試。」

靈鷙默默接過香,來都來了,有用無用一試便一試。若過後時雨還用凡人求子、問姻緣那套把戲糊弄於他,很快便會知道魂飛魄散是什麼滋味。

殿前的銅製香爐內已插香無數,其上輕煙繚繞。靈鷙走近,發現這香爐頗為古舊,其上鏤刻的圖樣細看之下,竟似是岱輿、員嶠、方壺、瀛洲和蓬萊這五座神山。

關於歸墟五神山,靈鷙曾在族中看過描繪它們的殘卷,記憶頗為深刻。眼前這香爐雕刻的五座山上,珠玕華寶、飛禽靈獸莫不惟妙惟肖,精細周詳之處相比他所看的殘卷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是岱輿、員嶠二山沉沒已久,期中細節絕不是塵俗中人可以想像附會出來的。

靈鷙俯身插香,爐中潤氣蒸香撲鼻,他心中一凜,直起腰來,四周忽然已換了景象。明明是同一時刻,同一地點,小廟的飛檐斗拱、山牆畫壁都還在,如雲的香客和殿中老嫗、童子似乎都在迷漫爐煙中影影綽綽,像隔了一層紗幔,他們的嘴尤在張張合合,祈求禱祝之聲卻在耳邊消失。期間有新到的香客自門外進來,相攜從靈鷙身上穿行而過,彼此毫無知覺。靈鷙尚能看清他們的形貌,他們卻完全無法感知靈鷙的存在。

周圍清晰的實體只剩下時雨和絨絨。些許訝異過後,靈鷙很快反應了過來。在他上香前,也有不少人在他眼皮底下點香、插香,均無異狀。想來這香爐是與凡俗劃界的一個入口,能入此境者皆非凡人。

起初在門外聽見的咕噥吵鬧聲再度入耳。殿前的桃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蒼翠大樹,枝葉繁茂,上面綴滿了碗口大的白花,聲音就是從樹冠上傳來的。

靈鷙正待朝那樹走去,身後一陣喧嘩,幾個長得形狀奇怪的傢伙匆匆而來,都點了香,熟門熟路地奔至樹下,搶到了他們前面。

「喂,你們不懂『先來後到』之理嗎?」絨絨不忿道。

那幾人中一個獐頭鼠目的瘦子湊過來賠笑道:「抱歉抱歉!我們有急事在身,長途跋涉而來,好不容易等到了朔日這花開了。情急之下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對方姿態放得很低,絨絨見靈鷙並不在意,時雨跟在靈鷙身後也一言不發,她不敢隨便惹事,閑著也是閑著,信口搭訕道:「你們也是來求這花解惑的?」

「正是。」那瘦子嘆了一聲,「這花胃口可不小,索要之物益發刁鑽了。可是沒法子,誰讓它神通靈驗呢?只要如它所願,這天底下沒有它不知道的事。我們雖不知能否將它索求之物奉上,但也想來試上一試。」

「它要何物?」靈鷙挑眉問道。

「所求之事不同,價碼自然也不一樣。」瘦子說完,有同伴招呼於他,他忙撩袍上前,末了還回頭朝靈鷙擠眉弄眼地笑笑:「這身袍子甚是光鮮!」

「一隻地狼精知道什麼?」絨絨嘀咕著。她怕靈鷙因對方的挪揄而動怒,然而她實在是多慮了。靈鷙表情平淡,顯然在他看來對方說的全是事實。

時雨輕笑:「我還以為那地狼是你鄉下來的表親。」

「臭時雨,你胡說什麼,欺負我打不過你是不是。」地狼的原型長得與紫貂有三分相似,兩者相提並論,絨絨彷彿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靈鷙不理會他們的吵鬧,走近那棵古怪的大樹,抱臂觀望。

樹上的白花均為花苞,花冠碩大肥厚。見有人來,滿樹搖曳,低語之聲更密。

一個身高約兩尺左右的敦實矮子站在樹下,花苞瞬時於低處綻開了一朵。盛開之後的白花與人臉一般大小,有眼有耳有嘴,唯獨無鼻,也無香氣,表情狡黠靈動,乍看與活人無異。

矮子附身到為他而開的那朵花耳邊,低語了幾句。那花貌似傾聽,也會開口相答。可幾步之外的其餘人等,包括五感極其敏銳的靈鷙在內均無法聽清他們交談的內容,只聞凌亂的嘟噥聲。

未過多久,搶先那幾人已離去了。

時雨在靈鷙身後輕聲道:「主人所求,儘管告知那『人面花』便是。」

此時又有一朵花迫不及待地綻開,面容急切,頻頻晃動枝葉,彷彿無聲催促。其餘開過之花也不再閉合,依舊絮絮而語,眼睛都朝靈鷙看了過來。

靈鷙上前,按照先前的法子,將掌心之圖給那朵花看了。

「請問這是何處?」

那花一看,竟露出意外之色,其餘開過的花都儘可能地看了過來,沒開的花苞也加入了爭論,滿樹亂鬨哄的嘈雜碎語聲,聽來教人頭皮發麻。

片刻後,爭論似乎告一段落,與靈鷙接洽的那朵花點了點頭,用孩童般脆嫩卻又如老者般端凝的聲音回覆道:「今日子時,帝台之漿、琅玕之玉、旋龜之背、不盡之木。」

三人出了廟門,於門外回望,小廟香客熙攘,桃花盛開。

「帝台之漿、琅玕之玉、旋龜之背、不盡之木……這便是人面花向我索要之物?」靈鷙明明聽得真切,思量片刻,又向隨行的二人求證了一遍。

時雨點頭,「正是。今夜子時之前,只要我們能將這些東西送至樹下,那花便能解開主人心中疑慮。」

「這人面花白白長了那麼多張臉,竟沒一個俊俏的,好生無趣。」絨絨跟在後面抱怨。

「你從前可曾見過這花?」

絨絨見靈鷙問她,歪著頭想了想,「我只知道有一種樹名叫『人木』,也是花如人首,卻不能言語,也不解人心。像這廟中的人面花這般機靈的,倒是從來沒有見過。」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此處的?」靈鷙轉而望向時雨。

時雨沉默片刻,答道:「我也曾有求於它。」

「可曾如願?」

「時雨無用,未能如期將它所求之物奉上。」

「哦?它問你要了什麼?」

這一次,時雨久久沒有做聲。

絨絨心裡藏不住話,「我知道,是騩山飛魚!」

靈鷙面上閃過一絲驚訝:「原來如此……你所求的是十分重要之事?」

時雨笑笑:「時限已過,無論所求何事都已無用。主人不必掛懷。」

「靈鷙,你又要騩山飛魚做什麼?」說到了這個,絨絨頗為好奇。

靈鷙說:「以騩山飛魚的尾鱗覆於箭羽之上,可使離弦之箭無聲無形。我有一位摯友是使弓箭的高手。」

「主人竟也有摯友。不知何人有這等榮幸。」

興許是因為想起了故人,靈鷙面色明快了不少,看上去比冷著臉時多了幾分少年意氣。也不知他究竟有沒有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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