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萬物真形

他們均非凡人,也並不以形貌來斷定他人年歲。比如白蛟,總是一身白袷衣,看似正值華年,自詡浪蕩風流,其實是已修行了兩千七百年;而山魈老堰滿臉滄桑,實則才不過九百多歲。細看這白烏人,體態柔韌纖長,眉目中毫無風塵倦態,說是堪堪長成的少年也不過分。

白烏人在絨絨幫助下終於將一身收拾停當,坐在床沿穿靴。絨絨跪坐榻上,還想代勞,他搖頭制止,自己擺弄那錦靴卻很不順手。他想了想,停下手中動作,對一側正轉著烏溜溜的眼睛偷瞄他的時雨說:「你來。」

時雨一愣,老老實實過去替他穿靴,趁機去看他腳下,果真他左側足踝處系有一串鈴飾,顏色烏沉,其上縷有奇特紋飾。

時雨裝作不經意地觸動鈴鐺,並未聽見聲響,彷彿鈴鐺裡面是空心的一般。

白烏人將空心鈴繫於足上究竟有何用意?時雨心中納悶,忽聽頭頂有聲音傳來,那聲音一如既往地沒有溫度:「你幹什麼?」

「時雨正為主人穿靴。」時雨堂而皇之地把話說完,才意識到自己手指還摩挲在「主人」足踝之上,無怪乎他心中不喜。

絨絨在旁笑了起來,拍著手稱讚:「神君這一身打扮更是龍章鳳姿,如天神下凡,我……」

「我並非什麼『神君』。」白烏人打斷了絨絨的奉承。

時雨趁機問:「我等還不知主上尊名,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才好。」

「如何稱呼?」白烏人瞥他一眼,「你不是叫我『主人』?」

「那我呢,我呢?」絨絨連聲問。她發現相比時雨,白烏人對她果然還算柔善,趁機撒起嬌來:「我可不叫你主人。」

那人將穿好靴子的腳收回,沉默片刻方道:「我名喚『靈鷙』。」

時雨面上不顯,暗裡氣得牙痒痒。俗物,俗物!看見女子骨頭都酥了,竟然這般厚此薄彼。

靈鷙站了起來,一身織金五彩雀羽袍亮晃晃地教人不敢直視,那張面孔卻如冰如雪,配上他周身肅殺之氣,委實古怪絕頂。

時雨實在難掩對他的好奇,忍氣吞聲再次試探道:「主人時常一身錦衣,不知有何深意?」

他曾見過靺鞨的薩滿巫師,也是身穿著五彩法袍,據說可汲取風火雷電等自然之力,祈願於上蒼神靈。他記得那薩滿巫師也是纏著腰鈴,莫非與這白烏人腰上掛滿的香囊玉佩有著同樣用途?

「深意?」靈鷙低頭察看自己的裝扮,眉頭又蹙了起來:「這身打扮不好看么?」

「主人此舉……只是因為好看?」時雨彷彿又被他一腳踹中了心窩。

靈鷙冷淡道:「你以為呢?」

「好看,自然是好看。這一身若不是你這樣的人物,斷然穿不出如此風采。」絨絨當即附和。

這下時雨連絨絨都惱上了。巧言令色的小賤婢,誰不知道這身袍子是白蛟演儺戲時所用,平日里穿在身上簡直讓人笑掉大牙。不過他因此對白烏氏的好奇又更深了一層。一個白烏人的穿著打扮尚且讓他眼花繚亂,不知在他族人聚居之處,會是怎樣的斑斕盛景。

「為何不逃?」靈鷙對時雨、絨絨去而復返竟感到有些意外。

時雨長了教訓,搶在絨絨之前把好聽的話先說了:「為何要逃?時雨日後天上地下追隨主人,矢志不渝!」

「一派虛言。」靈鷙毫不領情,「不甘心失了你那一半元靈?我不殺你已是寬宥。」

時雨無可狡辯,索性垂首低眉,不再言語。

絨絨幽幽道:「實不相瞞,縱使逃得一時,我們也不知該往何處去。上無飛升之途,下無家園故土,反正都是混跡人間,去哪都是一樣的。」

「你既是上界靈獸所化,為何回不了崑崙墟?」

絨絨把玩著衣帶,隨口道:「反正就是回不去了。」

她看似漫不經心,可神情語氣中掩不去黯然,顯然不願多提舊事。靈鷙無意追根究底。如今遊盪於世間的靈獸多是舊主已去往歸墟,她想必也如此。

「他呢,一個靈魅也回不了化形之地?」靈鷙斜睨著時雨,不無嘲弄。

他並無一眼識破萬物真形的本領,不過白烏人對於元靈有本能的感知。跳出六道者,造化經營天地曰「神」,凡軀修行得道乃「仙」,萬物化形為「妖」,乖張非常為「怪」,性靈所聚為「精」、「魅」,神之墮迷為「魔」……其元靈之態大相庭徑。

絨絨並非天神,卻有至純之元靈,應是天界靈獸無疑。而時雨,無前世原形,看似靈魅卻遠比靈魅強大。靈鷙攝了他一半元靈依然捉摸不透他的底細,始終不曾掉以輕心。

「時雨不敢欺瞞主人。我覺醒於深山無名寒潭之畔,此前似在蒙昧中困了許久。主人說我並非靈魅,可我也不知自己是何物。」時雨一番話說得委委屈屈。

「這是真的,他沒有騙你。我在玄隴山下遇到他時,他已在山中遊盪了數百年,跟個傻子似的,除了會變出各種幻境逗自己玩,什麼都不知道。我起初還以為他是只蜃精呢!」絨絨假裝沒看到時雨瞪她,嘻嘻一笑,眨眼間變作了紫貂的模樣躍至靈鷙臂膀,又敏捷之至地繞到他另一側肩上,在他頸側嗅來嗅去。

靈鷙扭頭看她,只見她周身銀紫,尾毛蓬鬆,獨獨兩耳雪白,圓溜溜的眼睛極為伶俐。他曾說過自己不喜歡毛絨絨的畜生,族人曾有過的靈寵也大多為兇猛戰獸,可如今見了絨絨的真形,任他再心如鐵石,也難以生出殺念來。

他指尖輕輕蹭過絨絨耳上的細軟白毛,面上並無表情,語氣已和緩了不少,「果真是個毛絨兒。」

說話間,絨絨已從他身上溜下,搖身又變回了垂鬟少女,她臉色有些異樣,背著手說:「你剛才叫我什麼?」

靈鷙絲毫不慌,「毛絨兒,如何?」

絨絨自是不敢如何,訕訕一笑,「甚好……只是許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

「你二人到底誰是這酒肆的主人?」靈鷙的心思很快又重新回正題之上。話是問向兩人的,眼神卻冷冷停留在時雨身上。

時雨心如槁灰,自己沒能身為女體已失了先機,偏連個毛茸茸可哄人歡喜的獸型也無,活該遭人嫌棄。他苦笑道:「主人看我可像龜公假母之流?」

「什麼龜?我再問你,你們用酒迷倒我意欲何為?」

本以為已逃過此劫的絨絨打了個寒顫,心虛地看向時雨。時雨也糊塗了。意欲何為?這難道不是明擺著的事?

「主人風華絕倫,修為精湛……」

「休要廢話!」靈鷙喝道:「為何要將我脫了衣裳,這是什麼陰邪的招術?」

「不是我乾的……是絨絨想要與你雙修。」時雨也顧不上替絨絨遮醜了,一邊說著,一邊想要把縮在他身後的絨絨揪出來。

「雙修?」

「主人難道從未聽聞過陰陽雙修之道?」

不須靈鷙回答,時雨已從他神色中看出,他是當真不知。看來白烏人不諳此道,此外,這也證明了絨絨從鈴鐺推斷出他年歲尚輕一事不假。

「怎麼修?」靈鷙冷冷問道。

這下輪到時雨抖了抖,彆扭地為自己喊冤:「我也未曾修過。主人為何不去問絨絨!」

明明絨絨已承認是她自己色迷心竅瞧上了靈鷙,可不知為何,靈鷙總是認定一切歹毒主意都有時雨在其背後主導。時雨身在混亂污濁的鬼市之中數百年,有人惱他,有人怕他,可從未有人將他與那些下流的勾當想到一處。

自他好心替絨絨察看刺青那時起便已鑄成了大錯,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開始懷疑,這白烏人到底知不知道「色迷心竅」與「雙修」之間的關聯。

「你躲在我這個『下流陰邪』的小人身後也無用,我確實不知如何雙修。還望絨絨為主人解惑。」

絨絨見繞不過去,只得撓了撓頭。「這雙修之道嘛……無非陰陽調和,二氣絪縕,煉精化氣,以悟天道。若能有成,於你於我都大有裨益。」

「有這種事?」靈鷙將信將疑。

她又沒羞沒臊地笑了:「你不信,試試不就知道了。」

然而對於這門從未聽說過的修行心法,靈鷙並無嘗試之意——至少眼前沒有。他盯著各懷鬼胎的絨絨和時雨看了一會,肅然道:「無論何等修行之術,都不應該違背他人心意肆意為之。前事不咎,日後若再敢背後傷人,我必定親手了結你們。你們好自為之!」

話畢,他起身將那把傘背負於身後。

時雨一怔,心底各種計較陰晴反覆,情急之下張口道:「主人這是要走?」

靈鷙扭頭反問:「與你何干?」

時雨躬身道:「不殺之恩,沒齒難忘。我既已認主,主人去哪,我就去哪!」

「什麼,你要跟著他走?那我也要去!」絨絨眼睛一亮。

「我看你們是沒死夠。」靈鷙只當是個笑話,大步出了門口。

時雨追了兩步:「主人留步,你在鬼市盤桓多日,無非是為了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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