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徐徐圖之

時雨神志已大半墜入空茫,一雙明眸也失了神采。

白烏人等著他回話,傘尖之力略收。

時雨緩過一口氣,視線恰與絨絨相對。絨絨正急的半死,恨其不爭地猛打眼色,時雨卻垂目不語。

「他只是個靈魅,脾氣臭了一點,可本性不壞。神君饒了他吧!」絨絨替時雨告饒。

那人卻是不信的。靈魅多是山林異氣所生,生性怯弱,法力微薄,即使修得肉身,多半只在化形之地附近遊盪。

「我從未聽說一個靈魅有『攝魂化境』之術。正回水畔那次交手,我已手下留情,你還不知收斂。」

「正回之水?」絨絨一時沒反應過來。

時雨驟然睜大眼睛,震驚之後,臉色眼見灰敗了下來。「那夜從我手中奪走騩山飛魚人的是你!」

「騩山飛魚又非是你所有,談什麼『奪』不『奪』。」

騩山飛魚雖有「服之不畏雷」的妙用,但也極不易得。它周身通透,行動迅捷,在水中如同鬼魅,幾乎不可察覺。只在每年早春時節,風清月朗之夜,它會偶爾躍出水面。出水那一瞬,月光映照在鱗片上令飛魚顯形,那是捕獲它的唯一時機。

時雨溯正回之水而上,追蹤了十餘日才候到一次機會。當時他正要出手,才發現有人也為此而來。他與那人在水面上有過短暫交鋒,毫無還手之力,眼睜睜看著自己渴求之物落入他人之手。

更讓時雨無法釋懷的是,他一向自視甚高,那一回竟連來者是何人何物都未看清。只知對方身形奇詭,破空而出時可聞細碎叮噹之聲。現今想來,那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聲音,恐怕正是白烏人一身錦衣豪飾上的環佩作響。

騩山飛魚被奪,鬼市中橫空出世的煞星,酒肆里的陌生來客……一樁樁一件件的意外看似巧合,實則有跡可循。他非但沒有及時醒悟,還不自量力做盡可笑之事。螳臂當車,何怨之有?

也難怪這白烏人對他格外厭惡。時雨勉力開口道:「事到如今,若我說自己沒有從正回水畔一路尾隨你而來,也沒有背地裡暗算於你,更無趁你酒醉輕……輕薄你的心思,你定是不肯相信的吧!」

那人無心聽他辯解,也不想糾結於之前所發生的事,「你只需告訴我,你到底是何物所化?」

時雨綳著一張雪白小臉,長睫微顫。

「不說也罷,等你魂飛魄散,自然就見分曉。」

「時雨,你又這是何必呢!」

白烏人手方一動,絨絨惶惶然叫了一聲。就在這時,時雨拼盡全力往前一撲。

那人也沒想到他骨頭竟如此之硬,距時雨眉心咫尺之遙的傘尖頃刻光芒大盛。絨絨已閉上眼,她實在不忍看好友自尋死路。

「主人,請受時雨一拜!」

只聽一聲清呼,時雨已撩袍下拜。他遭遇重挫,氣力虛弱,卻仍恭恭敬敬地向對面那人行了個叩首大禮。

那白烏人一下未反應過來,退後半步,困惑地看向俯首於地的時雨,摸不清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轉而又望向絨絨。

他不知絨絨此刻也同樣瞠目結舌。絨絨與時雨相識六百年,未從想過有朝一日能得見此景!

「你這樣……是為了活命?」白烏人狐疑。他自幼所見族人皆驍勇耿烈,全然不知世間尚可有這般無恥的行徑。

時雨長拜不起,一字一句說得分明:「時雨已然認主,從今往後萬般皆歸主人所有,又怎敢惜命。」他見白烏人停了手,跪行著上前一步,抱足道:「主人若要我性命,拿去便是。」

白烏人看著時雨澄凈如寒潭烏晶的雙眸,明明狼子之心,又似稚子無賴。他並非仁慈之輩,卻也不以殺戮為樂。先前惱這小童手段下流、術法誅心,殺之不過是為了解心中之氣,於事無益。更要緊的是,他外袍之下只餘一條褌褲,被時雨這一抱,褌褲垂垂危矣。

他默默想要將腿撤回,無奈時雨抱得甚緊,似是怕他拒絕,又動容地叫了一聲:「主人……」

白烏人大怒,抬腳踹向時雨心窩,「滾!孽障。」

時雨跌至一丈開外,又顫巍巍地爬了起來,復行一禮,口中稱喏。

「去給我取套衣裳。」白烏人僵立片刻,總算又開了口。

絨絨伶俐,很快回過神來。他外袍上儘是從獸皮囊上沾染的血污,看上去委實有些可怖。

「是,是,我這就去!」她速速起身,去箱籠處翻找衣物,途徑時雨身側,兩人相視,心領神會。白烏人殺心已退,眼前至少性命無虞了。

很快,絨絨將衣物奉上,衫褲靴襪巾子一應俱全。白烏人掃了一眼,薄唇緊抿。絨絨見他似有不滿,忙解釋道:「這身衣物以龍紗織成,乃是鮫人所制的上品,入水不濡。我這也僅得一套,因為是男子所用,所以從未有人穿過。」

時雨心想,絨絨果然被嚇破了膽,連這寶貝都眼巴巴捧了來。龍紗白之如霜,上綴鮫珠,光華流動,白烏人卻一臉嫌棄。時雨心下瞭然,低聲對絨絨說:「蠢貨,去取那套織金五彩雀羽袍來。」

絨絨頓悟,急忙照辦。這一次白烏人果然面色和緩不少,接過了絨絨手中之物。

「絨絨侍候神君更衣。」絨絨萬般殷勤。

白烏人頓了頓,「不用。」

他說完,背身欲脫去外袍,隱隱覺得不對,一回頭,只見那兩人仍杵在原地,目光灼灼。

他面色沉了下來,絨絨與時雨這才怏怏退至屋外。兩人候在廊下,看著曙色微染的庭院,三百年來習以為常的景緻彷彿已成另一方天地。

其餘人等已作鳥獸散,四下冷清。絨絨欲言又止。時雨布下了小結界,這才開口道:「無事,有話便說。諒他也不至於時時刻刻聽人牆角。」

「要逃嗎?」絨絨無措。

「往何處逃?」時雨秀致的一張臉上甚是陰沉,「你想逃也無妨,他多半不會追究。我元靈半失,逃了也如廢物一般。」

「你先前不曾丟下我,我又豈會棄你於不顧。」絨絨說著,忽而掩嘴一笑:「沒想到你厚顏起來,連我都望塵莫及。那聲『主人』叫得……真真日月可鑒。」

時雨咬牙,「你是女子之身,尚能以色媚之,他或許吃你那一套。我卻無斷袖之好,落到那種田地還能怎麼辦?無事,且徐徐圖之。」

絨絨豈能不知他言下之意。她六百多年前在玄隴山偶遇孑然一身的時雨,兩人一見如故。後來她慕長安繁華暫居於此,時雨也留了下來,說是投靠於她,其實她這裡雖仙妖魔怪無所不有,眾人卻心照不宣地唯時雨馬首是瞻。時雨術法玄妙,心思縝密深沉,從不曾居於人下。以他心性,今日遭此大辱,日後必定會百般尋找機會報復於那白烏人。

「我也覺得他待我還不算太壞。」絨絨聽時雨說那人「吃她那一套」,不由有些竊喜。以阿九的姿容在那人手下尚且討不到便宜,可見他更中意於她。什麼「不喜毛絨絨的畜生」,都是口是心非!她幽幽道:「你瞧見了嗎,他那副樣子還真是討人喜歡,只可惜心性太冷,下手又狠。唉!」

時雨對絨絨至今未消的「邪念」感到匪夷所思,一手扶著廊柱,無力道:「你下回還想送死,千萬別再將我牽扯進來。」

絨絨也不過有心無膽,很快藏起綺思,她問時雨:「你可知白烏氏一族的根底?」

時雨勾唇,笑容中意味不明,「焉能不知,不過是上天的劊子手罷了。」

絨絨若有所思,「我方才在那人足下,好似看到他左足系有玄色鈴鐺,右邊卻無……」

「他恨不得將世間招搖之物掛滿周身。足系鈴鐺而已,也值得你驚奇!」

絨絨見時雨不以為然,擔憂道:「不。我曾聽聞,白烏人自出生起便在左足上系有玄色鈴鐺。他們成年時必須經歷某種特殊儀式,屆時如果未能將鈴鐺解下,便會是雙足有鈴。」

「你的意思是……」時雨緩緩移目看向絨絨。

「他仍只有單足系鈴,想必還未經成人之禮。」

時雨良久未語,心中驚駭憂慮益深。他和絨絨都想到了一處——倘若在一個尚未完全成年的白烏人面前他們都毫無還手之力,日後遇上了他的族人,他們還有什麼可「徐徐圖之」的?

「為何白烏氏成年之後,有些有鈴,有些卻無鈴?」時雨對鈴鐺之事很是好奇,暫將心中頹然壓下,欲向絨絨問個仔細。

像白烏氏這樣久遠神秘,又絕跡多年的部族,關於他們的軼事流傳於世上的並不多,無非是他們當年令鬼神喪膽的威名。可絨絨身份特殊,有些上古秘聞,恐怕也只有她尚能了解一二。

絨絨眨了眨眼睛,還未開口,內室忽然傳出一聲異響。她和時雨唯恐有變,忙返回房中,正好看到那白烏人將半截橫樑棄之於地,其上還有一枚銀制簾鉤。

原來是那身織金袍過於隆重繁複,穿之費力。白烏人更換衣物時,衣帶不慎纏在了銀鉤之上,他獨自解脫不開,索性將銀鉤連同橫樑都卸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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