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攝魂化境

不知為何,那人原本毫不拖泥帶水的動作忽然一滯,面上漸漸籠罩了一層困惑。

絨絨對這情景並不陌生,她知道自己有救了。

在那人眼中,朱紅錦帳化作了熊熊火焰。火苗自足尖一下子竄至他周身,隨之而來是酷烈鋒銳的燒燎之痛。那痛楚直教人五內如焚,元靈彷彿也在烈焰中撕裂、沸騰。

他趔趄轉身,滿屋妖魔鬼怪都消失於無形,四下空茫,連他自己也不復存在,唯有永無休止的煉魂之痛。

不可能!包裹著他的火焰怎麼會是琉璃之色?

這是不盡天火!

不盡天火只存在於撫生塔下……眼前不過是一場幻境。

他強忍灼痛,守心凝神,終於在火光之外看清了那個小童,緋衣玉貌,手中所持的正是一把熟悉至極的油傘。

「我當你有多厲害,原來你怕火呀!」始終冷眼觀戰,不曾動手的小童從角落裡走了出來,「親身品嘗自己恐懼,是否別有一番滋味……來,讓我看看你還有什麼心魔!」

無數身影在火光中現身,有如天神降至,兵刃錚錚,怒目叱吒,要讓他俯首就範。那人彷彿又聽到了撫生塔外的延綿禱祝……灼魂之痛更盛,期中還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憤怒和不甘。

「散!」

那人揚聲探手,小童所持的破舊油傘當即飛脫,重歸於他掌握之中。傘在他手中撐開,一片幽熒之光籠罩四下,頃刻間妄念皆消,萬般清肅。內室之中哪裡還有火光和天神,只余遍地狼藉。

絨絨依舊受困於錦帳堆中,脫口而出:「我想起來了,三頭之烏的紋飾、可吸食元靈……你是白烏人!」

眾人眼見已用合圍之勢將那人降住,可在傘尖散出的幽光下,雷霆力道也只如渺渺輕煙散於長空。再聽絨絨此語,他們更是面面相覷,驚疑不已。

絨絨所知甚廣,生死關頭斷然不會信口開河。白烏氏是遠古天神之後,掌眾神刑罰,代天帝執雷鉞,可劈殺神靈。傳說其族人亦以元靈為食,六界皆懼,只是已有數千年不聞其人其事。世人多半以為他們已退往歸墟,或是和其他遠古遺族一樣悄然湮滅了。

這便說得通了,難怪他竟能輕易吸干他人元靈,以他們的修為恐怕還不夠他果腹。

南蠻子懷揣著他的愛蛇,惶惶然退至門口。白蛟望向時雨和絨絨,神色糾結,卻不肯就此離去。鼉龍和老堰後悔貿然動手,卻是想走也走不了。

絨絨一咬牙,豁出去對那人道:「郎君……不,神君!是我心儀於你,犯了糊塗。他們不過是受我驅使,雖有冒犯,卻不曾害你性命。還請念在修行不易,放他們去罷!」

那人卻不關心,徑自將油傘收攏。幽光逐漸斂去,眾人都緩了口氣,看他模樣,似乎暫無趕盡殺絕之意。

「還不快帶著他們離去?」絨絨催促白蛟:「都給我走,莫非活膩了不成?」

白蛟無計可施,與南蠻子一同將鼉龍翻過身來,本想去攙老堰,又猶豫了一下。老堰失了元靈,離開這裡又有何用?他已說不出話來,滿目慘淡,哀哀看著那人。

那人冷冷道:「你不能走。」

老堰萬念俱灰,抖得更厲害了。此時卻聽一聲輕笑,似乎出自不遠處的時雨。

白蛟也發現了,那白烏人所注視的並非老堰。

與此同時,老堰被攝去的元靈自那人指尖如流沙般無聲傾瀉而下,頃刻回歸於他軀體之內。

如蒙大赦的老堰向那人躬身相謝,那人渾然未覺。白蛟將老堰扶起,兩人離去前均看了時雨一眼,神色不定。

「既然你捨不得我走,陪你一會也無妨。不過有言在先,我不喜男色,你可不要失望。」時雨笑得譏誚。

那人無動於衷道:「你就是玉簪公子?」

「看仔細了,我哪裡長得像玉簪那個丑貨。」

「你竟會『攝魂化境』之術,我倒小瞧了你。」

「攝魂化境」之術可攝取他人靈識之中的所思所憶,再憑藉自身修為布下幻境結界,將人困在其中。這幻境結界與巫族後人、凡間方士的障眼法不同,受控者身陷其中五感俱存,萬般皆為真切。除非施法者靈力耗盡或被外力所破,此結界無窮無終,凡人可在其間生老病死,修行之輩受困亦會在那個與世隔絕的空間中受人擺布。

即使是清靈之氣未散,眾神在位之時,「攝魂化境」也是極其特殊的法術。此術須消耗靈力,非精神意念強大者不可為。比起後天的修鍊,它更依仗於修行者的天賦,否則難有所成。而有此天賦的修行者,多半只識攝魂一道,又或者擅長於幻化,兩者兼具,且能施展自如者少之又少。

可惜時雨雖有此術,卻未精深。他慣來的伎倆是窺破他人心中恐懼之物,再讓對方被自身恐懼所傷。方才他伺機在側,傾盡全力觸探到那人的零星思憶,卻無法將其困住,傷其根本。

時雨輕撫仍隱隱生疼的面頰,耐心問道:「既然你知道『攝魂化境』,不妨告訴我,你想要什麼?人間極樂或是九天仙境……要不,我在幻境中補你一場洞房花燭?」

那人的眼中湧起一絲厭惡,還有殺機。

那怕是經歷了先前的一場混戰,他也未曾將這群不入流的傢伙放在眼裡,不過有些惱怒,小懲大誡罷了。真正讓他動了殺心的只有這個陰邪小童。

絨絨最會察言觀色,一看形勢不妙,忙用眼色示意時雨。

時雨視而不見,又笑著對那人說:「我對你思憶之中那座塔好奇得很,被火困在塔中的是你什麼人?還有,你既是白烏氏,為何會畏懼天罰,莫非你們也被上蒼所棄?」

「住口!」

「神君恕罪,他不過是黃口小兒,胡言亂語……」

「求他作甚?」

絨絨暗暗為時雨叫苦,忽見他衣袂無風而動,這才有些明白過來。

白烏人眼前劍光如梭,人彷彿置身於鏡丘之上。空心樹對影婆娑,其聲哀哀。他避得開撲面而來千鋒萬影,卻躲不開耳邊冷厲的訓斥之聲。明明熟悉的一套身法,越練越亂了陣腳。

這是他最不願意回想的片段之一,偏又被人活靈活現地搬於眼前。

好在他這次已有防備,很快恢複了靈台清明,低喝一聲:「孽障!」傘尖破開幻境。話音落時,時雨已在他掌控之中。

時雨毫無還手之力,除去最初那一下,他甚至沒有感覺到太大的痛苦,整個人如被定住,昏沉沉中,眼前似乎有一點微光閃爍。他極力迴避,仍不由自主地被那道微光所吸引著,周身氣力也悠悠然趨附光芒而去,九竅百骸一片空虛。

其實早在前次施法被那人開傘屏障時,時雨已吃了些苦頭。越是面對強大的對手,他越需要凝神專註,一旦壓制不住對方,「攝魂化境」之術便會反噬,輕則前功盡棄,重則耗損修為。

他明知這次已很難全身而退,可又不肯輕易就範。對方心性堅忍難以控制,他故意以言語相激,以圖尋得破綻做最後一搏,興許自己與絨絨那廢物還有脫身的機會。只是沒想到對方破除幻境的速度遠比前兩次更快。一念之間,他已陷入險境。

原來他的元靈是殷紅色的,如丹砂,又如新血。若能凝聚成珠,不知是何等模樣……時雨心中只余這一道殘念徘徊不去。

「且慢!」眼看時雨小命休矣,絨絨慌了神,哇哇大哭,上氣不接下氣地乞求道:「他是為了救我而來,都是我的錯。神君不是有事要問?只要饒了我們,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們不值得我信任。」那人頭也不回道。

絨絨抽咽著說:「我再也不敢了。我雖不比不上通曉萬物的神獸白澤,但也算見多識廣,如今君為刀俎,我為魚肉,神君再信我一回又有何妨?」

那人似乎覺得絨絨的話有幾分道理,殺他們易如反掌,不急在一時。他轉過身來,攤開的左手掌心中漸有血色之圖浮現,可見是一河流蜿蜒於巍峨孤峰之下,山上懸浮一日,水中卻倒影一月。

「你們可知圖中所繪為何處?」

絨絨伸長脖子仔細端詳她掌中之圖,神情幾次變幻。那人也不著急,定定等了她半盞茶的功夫才開口問道:「如何?」

絨絨斟酌道:「若從繪圖之人的心意來猜度,這圖中的山似為陪襯,水才是濃重著墨之處。可不管是這山還是水,必定都不是尋常的地方。」

「……」那人默然,似在等著她往下說,卻等到了更長的一段沉默。

掌中之圖淡去,他不動聲色地將手收回,一字一句道:「看來你什麼都不知道。」

絨絨滿臉通紅,喏喏地說:「我確實從未見過這樣的地方。」

時雨苦苦支撐,聽了這話,氣得險些撅了過去。虧她自詡「人間賽白澤」,天上地下如數家珍,兀自在那白烏人面前誇下海口,轉瞬就自己戳破了牛皮。

那人其實對這個結果早有預料,然而還是免不了失望。

「你覺得很有趣是么?」他按捺著看向絨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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