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少年在陌生的枕席之上輾轉難眠,無論睜眼閉眼,那女子的身影揮之不去,一如心魔難破,他也捨不得勘破。

其實今日不過是初見。

那時日當正午,初秋的官道旁蘆草漸黃。他們一行趕了半日的路,人困馬乏,將就著在郊野驛館飲馬暫歇。

同行的友人正低聲談笑,不知今年的中秋宮宴可會有新鮮玩意兒。官驛的小吏領著人垂手候在不遠處,恭謹且無措。這時,門庭外忽有嘈雜聲入耳,隱約是侍衛在驅趕誤入的行客。

縱是他們此行輕車簡從,也斷不會與閑雜人等混跡一堂。這道理侍衛懂得,驛丞懂得,驛站的下人雜役雖不明就裡,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

然而片刻之後,驛站的馬夫卻戰戰兢兢來報,附在驛丞耳邊低語了幾句。

素來好事的向子紀懶懶問道:「門外何事?」

馬夫漲紅了臉,在驛丞的示意下忙抹汗躬身回道:「回貴人的話,是一位……姑娘想要討口水喝。」他磕巴了片刻,似不是如何描述來人。

驛丞暗惱手下愚鈍,輕聲呵斥:「什麼姑娘,可有驛券在身?通通趕走便是,何須特意稟報?」

子紀一聽來的是個「姑娘」,更添了幾分興趣。他正愁旅途乏悶,兀自站起來便往門外湊去,嘴中尤笑道:「管事的好生小氣,不過是討一口水,怎麼就給不得?」

他自己好事,偏要拉著兩位好友作陪,幾個少年人笑鬧著走出門廊外。

那時她正站在馬廝外,信手從槽中撿了草料飼餵身邊那頭乾瘦的黑驢。白衣烏髮,削肩秀項,從背影看是尋常行路人打扮,卻無行囊,肩頭有團紫褐色毛絨絨的物事。十餘名侍衛隨從環立在她幾步開外,竟也無人再開口阻攔。

鄉野鄙處的午時困頓一掃而空。子紀膽大厚顏,又自詡風流,當即笑著朝好友遞了個眼色,揚聲道:「小娘子,這驛館中的水只當用來飲馬餵驢,酒倒是不錯。不如我給你斟上一杯?」

那女子聞言,側首對肩上毛糰子動了動唇,那毛團豎起一條蓬鬆大尾巴,搖擺兩下,竟是只與狸貓體型相仿的小獸。

「子紀,不要胡鬧。」同行的高頤年方弱冠,是他們中年紀最長的,收斂了一些跳脫的少年脾性,含笑勸止道。

「你剛娶了新婦,原先的膽子就被狗叼去了?不過是喝杯酒,有何不可。」子紀抬起下巴點向身旁少年,戲謔道:「七郎,你說是不是?」

被子紀不由分說拽出來看熱鬧的少年原本並不情願,此時也不發一聲。子紀怕他不耐,哄道:「此處距離汴京尚遠,難得沒了拘束。你……」話說到一半,卻見少年直勾勾盯著那女子背影看,失了魂一般。

子紀悄然用手肘頂了頂高頤,兩人俱驚訝不已。

這時只聽有個聲音不緊不慢地問:「酒呢?」

那女子也已轉過身來,幾人視線與她對上,包括子紀在內,不由自主地也斂去了輕薄之色。並非她長有一副傾國傾城的好容貌,教人心馳蕩漾。他們都不是尋常出身,早已見識過這凡俗世間最極致的富貴繁華、國色天香。眼前的女子看上去約莫雙十年華,面容皎白,眉目深刻,直鼻薄唇,有種刀鋒般的明艷凌厲……叫人不敢長久直視,反倒忘卻了美與不美。

他們有些能夠領會為何馬夫面對這樣一個前來討水的行人會拿不準主意,為何侍衛戒備著卻未曾貿然近前。

她不似尋常婦人,也不似閨中少女,不似他們短短這一生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像一把利刃,無需出鞘,人們不由自主地趨近,去揣度它的寒光,卻又畏懼被鋒芒所傷。

「不是說要斟酒來?」女子輕拍手中草屑。

子紀福靈心至,脫口道:「七郎,讓你斟酒來,你還不去?」

被稱作「七郎」的少年微微一怔,竟當真無比乖順地回了驛館,親手端了杯酒,面紅耳熱送至那女子跟前。

那女子接過酒杯,伸手時一側衣袖略略掀起,露出腕上斑駁的舊傷。她並不加以掩飾,朝他微微一笑,眼中也無半點生疏矜持,渾似多年故友重逢。

少年心中一震,喉頭輕顫,卻不知該說什麼,定定看她將酒杯送至肩旁,餵給了那毛糰子。

近看那毛糰子原來是只罕見的紫貂,只見它低頭嗅了嗅那酒,便順著女子哺喂的手勢將酒徐徐飲入腹中,喝光了酒之後還咂了咂嘴,輕擺尾尖,很是滿足的模樣。少年見它伶俐,鬼使神差伸出手輕撫它蓬鬆的尾巴,還未觸及,那紫貂驟然閃避,齜牙弓身,擺出了猙獰的戒備姿態。

「神了!」子紀由衷喟嘆了一聲。

及至幾人重回驛站飲茶,子紀仍在調侃不休:「我當你為何不喜樞密使方典家的千金,也瞧不上鄭太傅那嬌滴滴的孫女,汴京萬紫千紅都難入你法眼。七郎啊七郎,原來你喜歡的竟是這樣……這樣要命的,當真看不出來!」

高頤事後回過神來,思及那女子形貌,以及她全無半點柔婉恭順的神色,沉思道:「依我看,那姑娘多半不是中原人氏,從頭到腳都古怪得很……」

「管她是番族還是蠻子,只要是大活人,若七郎真心想要,又豈有得不到之理。不過,人都走遠了,說這些還有何用。」子紀端起茶抿了一口,笑嘻嘻地問:「七郎,你若有心,方才為何不留住她?」

他原是開玩笑罷了。七郎身份貴重,慣來眼高於頂,清心寡欲。以他的出身容貌,只有京中少女痴纏於他,他從不假以辭色。坊間偶有流言,說他恐怕喜好男色。若不是他們自幼一塊長大,對他知之甚深,多半也要信了。如今看來,恐怕只是他年紀尚小,過去未曾開竅罷了。如今因緣際會得見佳人,照樣還不是被勾了魂一般。

「她說走就走了,我能如何?」少年瓮聲說道,話里話外透著懊惱。

難得見他這番模樣,連他表兄高頤都笑了起來,「小七,你莫非還當真了。」

「把人留在眼前,再想怎麼辦也不遲!」子紀一邊慫恿著,卻又忍俊不禁:「你就不怕那樣的佳人將你嚼得骨頭都不剩……」

話還未及說完,七郎忽而起身,他們還不及反應,他已出門,縱馬追了出去。

驛外唯有一條筆直官道,他明明瞧著她朝汴京方向去了,不過隔了一盞茶的工夫,以他騎馬的腳程,半個時辰之內斷無追不上之理。可他一路疾奔,沿途未敢錯過任何一個身影,直至日暮,佳人杳杳,眼前空餘秋草黃沙。

追上來的高頤和子紀在天黑之前好說歹說勸服了他暫且投宿於最近的官驛平秋坊。

子紀已被高頤訓斥了一輪,心中也有些後怕,用晚飯時仍不忘勸慰著沉著臉不肯動箸的少年:「你且歇下,說不定我們趕在了她前頭,明日路上就碰見了。」

縱是如此他們仍不放心,陪他飲酒閑聊到夜深方各自回房。他分明聽到子紀在走道外對高頤嘀咕了一句:「這個小七,不開竅則已,一開竅就跟魔怔了似的。」

他可不是入了魔。

平秋坊是他們返京前最後一個大型官驛,得知他們入住,早已將上房騰出備好。這幾日趕路勞頓,滿身風塵,周身睏倦不堪,可周遭一靜下來,他滿腦子都是她的身形眉眼,她接過酒杯時的會心一笑,她綰得並不高明的頭髮,她指間長年握劍的薄繭、臂腕上的傷……念念不忘,顛來倒去,連帶她肩上那隻刁鑽的小畜生都變得莫名地可親。

他在這世上十七載,自降生起便享盡榮寵,母親疼愛、父兄護持,今上和太后對他也頗為愛重。兼之天資聰穎,容貌出眾,他彷彿佔盡了世間的好。除了天下,他什麼都可以拿捏在手中,可什麼落不進他眼裡。幼時有得道高僧說他塵緣極薄,家人尊長怕他早夭,只求他平安喜樂,萬般皆順著他去。他修佛習道,精研玄學,心中仍是渾噩迷惘,不知這一世為何——今日看來,原似在等一人。

外間草蟲鳴叫聲漸稀,值夜的近侍腳步聲停歇。她終於來了,安坐於小窗之下,他站得極近,耐心將她長發抖開,再以骨篦梳順,綰了個同心髻。窗外空心樹柔韌的枝條擺盪進來,發出低吟一般的聲響,她探手攥住枝條,他攥住她同樣柔韌的腰肢……明明好不容易才綰得教他滿意的髮髻不知何時又散落開來,顛倒排布的星空下,藍色火焰旁,她皓腕光潔,皎白修韌的腿纏在他腰間,柔順地喚他「夫君」……

「再叫一遍,再叫一遍!」他喃喃重複。

「夫君,夫君……你不是說要我陪你一輩子?一輩子,有趣得很。」

她的神情歡愉而爛漫。那時她眼中只有他,那「一輩子」她心中也只有他。可惜凡人的一輩子委實太過倉促。

雪白的大鳥自無風的天際滑翔而過,忽而銀光如虹,長劍貫穿鳥身,血污傾泄,天邊崩出一道裂隙,一切如夢幻泡影消散於無形。

他驚醒過來,驛館內嶄新的錦被令他皺眉。一簇毛茸茸的黑影盤踞在他枕畔,悉悉索索低頭輕嗅。

月入秋床,室內一燈明滅。他似乎只睡過去片刻,卻做了個很長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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