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杏福五歲那一年,母親就過身了。

只有五歲,但也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母親遇上意外,最尋常的那種意外——被車輪輾斃。

大人替杏福換上一身的黑色服裝,帶她到靈堂之內。靈堂中央有母親的黑白照片,照片中人依然青春。

杏福坐在折凳上,沒說話,打量著來來往往的人。

他們悲傷感嘆,股上都有陰暗的神色。

杏福的小蛋臉,倒是看不出傷感。

她卻很清楚這是什麼一回事,從此,母親便與她陰陽相隔。

是故,她搖動了小腿。是輕快的搖晃,上上下下,像一雙小鞦韆。

她的心情不錯,她不介意母親與她陰陽相隔。反正她並不喜歡她。

說得實在一點,她也不喜歡她。

年輕的母親誕下杏福,一下子,生活就充滿負累了。單身少女從此日日夜夜要喂哺嬰兒、換尿片,極為困身,每每狂歌熱舞至快要盡慶之時,就有電話催促地回家照顧女兒。

母親不愛女兒,甚至痛恨她。她討厭擁抱女兒,討厭望見她,但覺這小小娃兒已把她的一生毀掉了、她這麼討厭女兒,因此,女兒一哭鬧便毒打。女兒的悲哭、慘叫,統統打動不了她的母親,年輕的女郎只視之為母女間的一種鬥爭與過節。

杏福只是小娃兒的時候,就懂得閱讀母親的眼神,每一次的施虐,母親的眼睛內部帶著鄙夷與幸災樂禍,甚至,是嘲笑。杏福對母親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如此。

母親愛說:「打死你我就不用煩!」每天重複一次又一次的毒打。很快,杏福就學會這句話的意思。母親要致她於死地,死亡把她們二人分開後,就不會有煩惱。

漸漸,她就深深明白,甚至認同了這句話。

母親的掃帚朝杏福小小的身體拍打下去,她想逃又逃不了,在苦楚中朝母親一望,居然發現這個女人的嘴角有笑容。於是,她就在心中默念:「死了,大家都不用煩。」

當初,她還以為,要死的話一定是她。她已不大逃走,也不再嘶叫哭泣,小小牙齒咬著唇任由她打。

她知道,真的,死了就無人煩。

誰不知,竟然是這個女人先死。

也好。她搖動著小腿,在靈堂之內模擬公園的情景,如果有可坐,她的姿勢大概就是如此。

杏福還有婆婆與公公,只是,老人家也嫌棄她。

最終,她被安置在孤兒院內,每天由窗邊仰望藍色的天度日。她不太愛與別的小孩子玩,只想一個人發發獃,想像點什麼。

譬如,剛才飛在天上的大鳥會直衝下來把她帶走,然後把她帶往天空中,她會為奇異的景緻大笑。當飛鳥帶她飛過汪洋大海時,就把她拋下海。

可能會摔死,又可能會溺斃。又或是,不會死。

杏福依在窗前,神情陶醉,幻想著的,就是這些事。

在孤兒院待了一個月,杏福的生父就來領回她。

他比杏福的母親年長了一截,看上去老老實實。他以沉重的目光瞪著女兒,這還是他頭一趟看見她的樣子。

他發覺,杏福長得像他多一點。

父親對杏福尚算不錯,無打無罵,事實上,平日杏福寄住嬤嬤家,由這名差不多老得盲掉的老人家撫養,與父親一星期見面半天,兩父女說話不多,眼神交流也少。

這樣子的生活不見得了不起,只是,對杏福來說,已是不過不失。

也人讀小學了,一切如常。她沉靜、瘦弱、少理會別人。她不喜歡與同學一起玩耍,直覺上,這班小孩子與她父親一樣,都是一個外人。心靈的外人。

在學校內,小息時她獨站一角,別人玩樂,她就望天。天很藍,無大鳥飛過,但她幻想,如果有大鳥飛過的話,就會俯衝下來帶走一名縛蝴蝶結的小孩子。

她朝那班人看去,當中就有三名小女孩的頭上縛著蝴蝶結,杏福皺起眉,忽然替大鳥懊惱起來。三者揀一,或許苦了大鳥。

她瞪著那三名小女孩,看了許久,她也決定不了:一個樣子可愛,另一個讀書用功,第三個則隨身攜帶百力滋。三個都好,大鳥三個都會喜歡。

杏福在以後的日子,無時無刻也密切注視著這三名女孩子,她心思慎密地替她們的前途作出聯想。

可是,直至很久之後,她也決定不了大鳥該把誰帶走。對,不知道最後誰會被大鳥從半空中拋下來摔死,而死之前,明明又正在歡笑看的。

這個故事還未有結尾,杏福的焦點就已經轉移了,因為,嬤嬤從街上撿來了一頭小貓。

小貓很小,杏福知道小貓比她還小,她很喜歡小貓,小貓也極喜歡她,當她愛撫著小貓之時,小貓便眯起眼仰面享受,繼而把臉擦向她的懷裡,她愛撫小貓,小貓亦愛撫她。他們是相愛的。

每天放學回家,小貓都在門後的小地毯上等待她;每次抱它人懷,小貓的目光都充滿愛意。有誰人如此愛過她,杏福,由她的小貓身上,得到她的愛。

他們形影不離,他們互相依賴,杏福的內心,無時無刻不是惦念著它。

她感激小貓給她的愛。

然後,這頭小貓愈長愈漂亮。明明只是一隻花貓,但一天比一天明艷而有貴氣,當它獨坐一旁之時,它就如同尊貴的女王。

所有人看到這小貓,都為它的漂亮而詫異,小貓的臉孔、身形,毛色,比一萬元一頭的外國貓還要閃亮,小貓有一種超越了一般家貓的氣派。

鄰居的婦人況:「杏福,你把花貓養成富貴貓了。」

杏福抱著貓,仰臉朝天微笑。

小學階段的杏福就是如此模樣,不合群,置身事外,與小貓為友。卻倒也心情輕鬆,沒什麼太傷心的事情。

她有她的世界,無人能污染。

讀書成績倒是不太好,杏福太愛她的世界,連知識也不屑理會,專長是發白日夢,無論上什麼課,面前是哪位老師,對她來說都一樣。

所有功課都是抄襲的。誰有這閑源源不絕地供應各科功課?一定是一名喜歡她的小男生。

小男生的名字是阿字,他對杏福很好。他就坐在她旁邊,兩張木台並排。阿字看著杏福的臉,好奇到不得了,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女孩子可以由第一課便開始發白日夢,直至放學為止。

阿字望著她,她卻望著一件膠擦胡思亂想,然後在每天大清早,阿字就把功課借給她。

杏福微笑地接過了,她垂頭抄下。事實上,並排而坐的他們一直也少說話,但是,心坎里,早已依賴著對方。

他渴望著見她,而她渴望抄他的功課。

考試前夕,阿字每天替杏福補習,地點在杏福嬤嬤的家。那是一間簡陋的木屋,所有東西堆在一起,沒有房間,整個環境都是灰黑的。第一吹到來之時,阿字為了這種灰黑而皺眉,但由第二次開始,他就感動了。生活在這種地方,難得的是,杏福的蛋臉上從來沒有委屈的表情,她永遠含笑、靜素、滿意。

阿字更用心教她功課,然後,他每一天也挂念她。

那年他們九歲,他愛上了她。

小貓目睹了他對她的關愛,小貓「咪」一聲,祝福他們。

杏福可以升班,便整個暑假都與阿字一起。她什麼也不懂,所有東西都由阿字教會她、游泳、踏單車、打遊戲機。阿字就是她接觸外面世界的眼睛以及手腳。

杏福很快樂,她終於得到一名朋友。

攜手長大的小情侶,和諧融洽如晚霞與天際、雨水與湖、飛鳥與樹林。無論如何,也理應在一起。

阿字的功課愈來愈好,甚至被評為天才學生,然而他從前的學術表現,其實只是很一般。也愈來愈英俊軒昂,才十歲,已有一股了不起的英氣,眼神句句的,明亮怡人,鼻子又挺又高,就連走一步的姿勢,都出類拔萃。

杏福倒是差不多的模樣,蒼白、瘦弱、微笑地留在自己的世界中。

一天,她對阿字說:「你愈來愈好,將快不與我一起了。好得使我與你相差太遠。」

阿字搖頭,望進她的眼眸內。他說:「沒有你,我再好也只不過那樣。沒有你,一切也再無意義。」

杏福微笑,她相信他。

而阿字,只有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優秀更壯健更完美。當他變得更好之後,就把學來的東西教給她。他把自己所有的好分一半給她。如果他有一個蘋果,她可以吃一半,如果他聽到好聽的歌,他會為她錄下來,如果他有任何快樂的心情,下一秒他就要讓她知道。

他愛她,愛得不想單獨佔有世界上任何一種東西。

如果是苦,他一個人背;如果是好,這世界上所有的好,他也要分一平給她。

在十一歲那年,杏福的父親交了一名女朋友,這個任教中學的女人,一點也不喜歡杏福。一個周末,父女二人與這個女人短途旅行,趁父親走遠之時,她就對杏福說:「知趣的話就乖乖聽話,你若是阻礙我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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