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翌日,天一亮,Rem便聽見燒柴的聲音,繼而是灰黑上升的煙,那是屋後的空地,這地方通常要來做飯。Rem抓住蔓藤伏向前,驚惶得很,她沒忘記,Libre昨晚說要吃掉她。

她不明白那是什麼一回事,只是,沒多久後,不只有煙,更有香氣。很香很香,如一鍋最濃最多用料的湯:丁香、百里香、月季葉、黑胡椒、甘筍、洋蔥、番茄膏、豆蔻、迷迭香、檸檬皮、稀黃肉汁、四季豆、葡萄酒、橄欖、茴香……

連Rem也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她很餓。

不,不是要來對付她的,這鍋香噴噴的湯料,是用來煮早飯。Rem咬著牙對自己說。對了,昨夜所聽見的一切,只是一個夢。

然後,她看見Nager自房子那邊走過米。

Rem高叫:「Nager!」

Nager問她:「睡得好不好?」那兔唇的缺口像水母的伸縮動作。

Rem沒理會他的提問,她說:「Nager,放我出來。」

Nager說:「是不是肚子餓了?但對不起,你要餓上三日三夜,好使身體乾淨,這樣的身體,才可以吃進肚子內。」

Nager說得氣定神閑,Rem才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他是認真的。

「你不可以這樣!Nager!你很疼我的!」Rem尖叫。

「但你不疼我。」Nager望著她說。

Rem說:「我疼你如父親!」

Nager摸了模自己的頭。

Rem再說:「我信任你依靠你愛護你!」

Nager說:「你會死得很有價值。」

「不——」Rem把手伸出蔓藤之外,高聲嘶叫。

Nager又背著她步回房子那邊。

Rem哽咽看說:「別吃掉我……你讓我長大……別吃掉我…」

Nager邊走邊說:「你不能長大,長大了有了月事我就不能夠吃你。你每天都吞進肚裡的水果糖,就是我要你不長大的靈藥。」

水果糖……Rem激動非常,猛地朝Nager的背影嘶喊:「你根本一直以來都是假裝對我好!你由一開始已計畫吃掉我!」

走進房子之前,Nager回頭,他說:「所以別壞我大事。」

Rem掩著嘴,愕然地瞪著Nager的背影,仍然無法接受他說的每一個字。

她屈膝坐於籠中,掩臉飲泣。又累又怕又餓,有生之年,如今最是難受。

她思考著Wania教給她的伎倆,以及從Nager學回來的魔法,努力想像逃生的可能性。

她嘗試令牢籠倒跌,令泥土鬆懈。然後,令萬物轉移,於是草地上的小花被力量拔起來了,在她眼前旋轉。可是,她的魔力,只不過就是如此。

她又意圖用幻術把自己變走,可是,她變掉的是四時五境,把凋謝了的花重新賦予生命,花開又花謝,樹葉的顏色也由綠變黃再發芽變青,她把景物轉換,但換不了自己的困境。

在籠牢中,她累了,跪在地上哭了一會,然後又小睡一陣子,睜開雙眼,就看見Libre,他在籠外看著她。

藍眼睛柔和如昔,Rem根本不能相信,Libre是Nager的一個夢。Nager怎可能有這樣美麗的夢?

眼淚,又再落下來。Rem凄凄地說:「Libre,告訴我,一切都是開玩笑。」

Libre說:「你走不掉的了。」

Rem仍然看不出,面前這個人的破綻,只是心碎地說一句:「你捨得?」

藍眼睛內,哀愁湧起。他捉住她伸前來的手,告訴她:「我不捨得,所以我來看你。」

Rem說:「你與Nager是不同的!」

Libre輕輕說:「我來自他,無他便無我,我既獨立又依賴。」

Rem問:「但你對我的愛呢?是活生生的出於你自己吧!」

Libre平靜雪白的五官中,就浮現出疑惑了。「我只知我要前來愛你,而當我愛上你之後,只能一直愛下去。」

Rem聽了,掩住臉再哭道:「那麼,你不能讓我死去。」

Libre說:「或許,你被吞進Nager的身體之後,我們能於一個很特別的空間相見。」

Rem的反應很大:「哪個空間?我在大腸中你在腦細胞中嗎?Libre,你一定要救我出去!」

Libre只覺一身的虛弱:「恕我無能為力。」

黑色的眼淚把她的臉畫成一行又一行的間條紋,她真的心碎了,退後一步,跌坐泥地上。

Libre站起來,轉身便走,他的姿態輕盈,沒有一點沉重。忽然,Rem覺得,也許,他真的只是一個夢。

輕輕的、無重的、飄渺的、不真實的。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Rem雙手掩面,但覺惟一真正實在的,是籠罩四周的香氣。被吃掉,就是實在的將來。

Libre一直走,走向房中Nager的身邊,最後,Libre消失了,留下知覺逐漸恢複的Nager,他依稀記得這個夢,夢中有女孩子含淚的抱怨。她對Libre,是那麼充滿期望,那麼深具愛意。

有了一些惻隱,大概不至於要把她吞進肚裡,他記起,夢中她哀怨可憐的目光。

於是Nager走到湖邊,走近Rem的籠牢之前,還未靠近,Rem便說:「你這個變態醜八怪劊子手!」說完後還向他吐口水。

Nager站定,朝她牢牢地看。然後,他更加深明這件事。是的,由始至終,Libre是Libre,他是他。他會把自己與夢境混淆,但這個小娃兒不會。

她與其他人無異。她叫他醜八怪。

因此,他沒說一句,轉身便走。

「你!你給我停下來!」Rem尖叫。

Nager沒理會她,走到那大鍋之下,放進新的柴枝。

主意沒變,他要把她吞下肚。

他的夢可以捨不得她一千次,但清醒後,就萬萬不可以。

Libre是Libre,Nager是Nager。雖然,他清醒時總惦記著他的夢,夢中有她美麗小巧的孩童身體,近乎透明的觸動,更有軟語綿綿,萬般柔情。他有過她的最情深最溫柔,只是,帶不到清醒的時光中。

再加一碗茴香,這鍋有六尺高,調味料,還是濃郁一點好。

後來,下丁一場雨,Nager把巨型的鍋蓋起來,任由火焰被雨淋熄,他沒理會Rem,他已經決定不再惻隱。

Rem被雨淋濕了身,又冷又驚慌,最後,她脫掉了自己的衣裙,裸著小小身軀瑟縮在大雨之下,喃喃自語:「下雨了……下雨了……Nager…不要吃掉我。」

被大雨洗禮過後,她變得更加虛弱,她蜷縮泥地上,身體震了又震。然後雨停了,Nager走前來看她,他在籠的跟前轉了一圈,Rem望著她,低聲地問:「真是無路可走?」

Nager站定,說;「不知他日,我的皮膚會否如你一般的滑溜。」

Rem絕望了,就此閉上眼睛。

耳邊仍然是Nager的聲音:「不枉我把你養得白白胖胖。」

Rem問:「你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聲音小得如受傷的鳥兒。

Nager說:「廚子怎會對待宰的豬有感情?他養它、照料它,不外是為了一天吃得更鮮美。」

Rem的心在痛,她知道,他說得出這些活,她就無救了。

Nager再說:「我何嘗有待薄你?你要愛情我給你,你擁有過的日子,甜蜜幸福如在天堂。」

那埋在泥地的臉,因而又悲傷了。她凄苦地說:「那根本不是愛情,那只是幻覺……」

忽然,Nager笑起來。「哈哈哈哈哈!看啊!有人與我的幻覺談戀愛!」傷害著Rem,令Nager更興奮。「什麼美麗愛情!美女俊男!一切只是幻覺!」

Rem的嘴唇向下彎,嗚咽起來。

Nailer自覺以往給予她太多太多的惻隱,他對她太好,如今,他後悔了,幹嗎要對一頭豬太好?為了證明給自己看,於是,他便起腳踢起一堆沙,Rem的半張臉鋪上了他腳底的沙。「你令我感到羞恥!你知道嗎?我對你太好了,好得,令我自己羞恥!我對你太好,叫我看不起我自己!」

Nager激動起來,抓住籠牢不停地搖,道:「我痛恨你我痛恨你!」

他向Rem的頭上吐口水。到他轉身走遠之時,依然那麼憤怒。是的,他曾經對她太好,好得令他後悔。

她根本不配,她根本……只是一頭待宰的豬。

他曾對這豬有過不切實際的盼望……這感覺,足以令他看小自己,無理由,六百年的精,會愚笨至此。

對了,對她殘忍一點,可以紓緩他的羞恥與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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