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不需練習之時,Rem便四周閒蕩。

湖畔有一片蘆葦田,一年四季都是蘆葦的枝,有時候,Rem會走進田中沉思,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去想的,真的勉強要去想,就是,倘若留在家嫁了人的話,現在會變成怎樣。

按照吉卜賽的傳統,她會編兩條辮子,身穿四層布衣,而最外的一層,是用來抹手或抹孩子的臉。她會燒飯、洗衫、打罵孩子,然後為丈夫的生計擔憂,而她嫁的人,不是鐵匠就是木工,一生人,就陪著打鐵或鋸木的聲音度過。

今日,她躺在蘆葦當中,以那本她看不明白的魔法書做枕頭,仰望長天的淺藍。今日,她很自由。

然後,有一天,一名男孩子出現了,他就站在蘆葦的另一端。那一天,Rem在蘆葦的懷抱中撥動雙手向前行,蘆葦剛好比她高出少許,前面的風景如何,就要靠她用力的撥,有時候蘆葦會割傷她的手,有時候不,但不撥開蘆葦,就沒法向前多走一步。

那一天,在某一個距離,在某一次撥動之後,她看見了一個金髮的男孩,他站在蘆葦的中央,那是她的眼前。

他有閃亮的藍眼睛,略尖的下巴,他比她高,而且很瘦,看上去像十六七歲。他向她微笑,說:「我是Libre。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嗎?」那是如戀人耳語一般輕柔的聲音。

陽光照在他金色的發頂上,他藍色的眼睛像寶石般閃耀,寶石的光線垂垂而下,光臨在Rem的小小臉孔上。

差不多,就是這一秒,她就愛上了他。

Rem說:「Libre,我沒有朋友,就請你做我惟一的朋友。」

Libre微笑,這微笑,如上天下地的光芒般瑰麗,Rem看看,從心感動至臉龐,生平的第一次臉紅,就是如此產生。

她甚至不懂得回敬他一個微笑,她只能把頭垂得很低很低,避過了他的藍眼睛,也避過了他瑰麗無雙的笑容。

她就這樣戀愛了,在一個不屬於城市,又不屬於任何區鎮的土地上戀愛了。那整遍蘆葦田,在Libre牽著Rem的手的一剎那,整整一塊田,就忘形地鍍上最金的閃光。天色再藍一點、湖水再透明一點、柏樹上的水晶,更晶瑩清脆了,差不多,就能隨風碰撞,撞出音樂來。

往後每一天,Rem都與Libre牽著手在這境地中跑,跑過柏樹叢的空隙,跑過湖邊的低洼地,然後,她就倚在他的懷中,用雙手環抱瘦瘦的他。

哪有男孩子如此瘦弱?彷彿用力一點便會被她握碎。但就因為他如此細緻,她只有更珍愛他。他的藍眼睛,他的微笑,只要落在她的視線中,就如天降下寶石一樣不可思議,每一次,她把雙眼投向他,都得著同一抹的迷幻,以及內心的澎湃。

每一次,她都躲避不了得著寶石一般的激動。每一次,她都只能再深愛多一次。

他的眼睛與笑容已包圍了她;從此,她只願活在他的吸引力之中。Rem決定,除了愛著Libre之外,她不能為任何理由而活。

他倆就在湖的中央,坐在一塊很大的葉上,Rem正學習Nager的輕功。Rem問Libre:「我深愛的,你可以告訴我,你是從何而來嗎?」

Libre說:「我從一個幻覺而來。但來臨到你面前,我就成為真實。」

Rem便不再迫問下去。她才不理會,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湖的表面是一面鏡,她垂頭便看到她與她愛的人,清晰地反映出秀美的容貌。

這就已是最真確的真實。

告訴Nager她戀愛了,Nager垂頭微微笑,然後說:「你是得償所願了。」

Rem陶醉地伏在火爐邊,她說:「但他迷人得太過分。一千億朵玫瑰盛放,也比不上他。」

Nager望著她,他其實不懂得戀愛是否就是尋求那過分的迷人。

Rem翻了翻身,說:「迷人得,每當我想起有那失去他的可能時,就忍不住哭泣。」

此刻,儘管只是隨口說說,那失去他的哀愁感也像血脈急涌地涌到頭皮的頂層,她低嘆一聲,哀愁就如紫色的霧,籠罩她的四肢五官。

戀愛,使她脆弱得如飄降世上的一片雪花,只消被溫暖的手一觸碰,便融化消失了。

然而,那感受多美麗。倘若靈魂因而被打散了,從此擊落而成雪花一片片,她也甘心。哪怕被融化。

很愛很愛一個人之時,便連死亡也不怕。

Nager看著Rem低伏手背的臉,火爐的紅色暖意,映襯得她更懶洋洋,Nager也終於知道,戀愛中的少女,那份性感的模樣。他看了一會,有點於心不忍,惟有留下她在火爐旁,他離開了。有點什麼,他也不明白,有點什麼,他也想說,只是,他不會說。不說不說不說。

那兔唇的嘴,永還合不攏,只是,並不多話。

如果可以的話,他非常非常渴望有一張好看點的嘴,至少,合得緊緊的,也有一管挺宜的鼻子與及大一點的眼睛,只是,世事,很難如意。就算這是Nager,活了這麼多年,也難以如意。

忍受不了她的極好看,於是他愈走愈遠。Nager步出屋外,向天一望,期望著一場冰冷的雪,於是,天就聽話了,給他降雪。雪落在他的臉龐,冰涼了他的感官。他在想,既然她那麼享受她的戀愛,那就好了。

Nager坐在他要求的飄雪中,把那張醜陋的臉仰天,抬得高高。

戀愛,充斥著Reln的每一秒,自從Libre來了,只要她有一秒的知覺,也用上來感受Libre的美,每走一步,每一下呼吸,都是他。

很快很快在愛情的火熱中,身體就隨靈魂合一。

那一片不盡的大草地上,Rem躺了下來。

Libre以女性一般纖巧的手,撫摸她身上所有細緻的雪白,少女裸露的身體,單純無邪得如一朵白色的花,就在綠草上含苞而放,芬芳溢滿大地,傳送給眼前最深愛的人。

怎樣說出那感受?十二歲的身體吸納了巨大的衝擊,分不清那是幸福抑或哀傷。她從他的肩膊之外看去,那是無盡無遠的一片天,就在那感官升華的一剎,她的瞳孔便變色了,由原本淺淺的褐色,變成一種最深最沉重的黑色。居然,那升華只得一剎那,隨那千分之一秒而來的,是最高速而墜的滑落。

瞳孔澎漲,那黑色在蔓延,當整顆眼珠變得漆黑之後,那霸道的黑色便無處可走。然而,身體內有那需要解放的黑色。那黑色侵襲不了她肌膚的雪白,因此,黑色只好由她的背上伸展出來。

Libre的身體仍然富於節奏,就在他的節奏之下,Rem的背上,向左右兩個方向擴散出兩大片漆黑,如同黑夜籠罩草原一般的黑。

然後,左右的黑色便成形了,那是一雙由她幼小的背上伸展出來的翅膀,如世上最巨大的蝙蝠的翅膀,蓋住了這一片草原。

那翅膀向上伸展,Rem的身體也跟看向上升,Libre用力按著她的肩膊,然後,他那雙比寶石更閃爍的藍眼睛,綻放最耀目的光芒,那光芒維持了長長的一刻,直射到Rem的靈魂深處。

繼而,光芒褪色,褪至宇宙最初無形無相之色,那是最通靈的透明色。

Libre的眼珠,由藍變成透明。

而Rem的翅膀,再也不向上伸展,他沒有讓她飛走,他不容許。

當感情最激動之時,Rem的眼睛便變成最深的黑色,也長出了黑色的巨型翅膀。從此,Rem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的靈魂依然住在十二歲的身軀之內,但她的眼睛,已不再相同了。一個小女孩,與一個少女的眼睛,是不能夠相同的。

不知道眼睛何時再次會變成漆黑,不知道隱藏的翅膀何時會再張開來,只知道,有了開端,就不知終結。

這一天之後,當Rem的目光投向Nager,他立刻得悉了當中所有分別。他沒看過、但還是一眼就看懂。

嫵媚、渴望、貪婪,而且,竟然有點蒼涼。

Nager看到一次深沉的成長。

得到了愛情,她就變了一個樣,那麼的深,那麼的不能自拔。要留住一個女人,就要給她愛情。那麼,要留住一個男人呢?

Nager知道,那必定是權力、成就、至高無上的光榮。

閃亮的光輝由他的小眼睛中散發出來,正向自己的心意確認,是了是了,男人,就是要求這樣的東西。

每一吹醒來,Nager都感受到從Rem的戀愛中帶來的漫天粉紅色磁場。

Libre告訴了Rem,他是從一個幻覺而來。那麼Nager也要告訴自己,Rem也是從一個幻覺而來。

Nager雙手掩臉,而剛睡醒的肌肉不受控制,口水由合不攏的唇上流出,沁出指路之外。免不了,又是哀傷了,這是一個充滿缺失的生命,連一個掩臉的動作也演繹得醜陋至此。

「嗚——」N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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