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是羅馬尼亞的一個吉卜賽村落,在一間間破落的磚屋之前,那片水窪處處的泥地之上,正舉行一個婚宴。

十六歲的新郎迎娶十二歲的新娘,新郎穿著舊西裝,新娘身上是舊婚紗,兩人的禮服都是村內其他新人穿過的,新婚,他們穿上別人的舊衣服,但一樣的喜氣洋洋。

他們喝酒、跳舞,吃平時難得一吃的豬肉。賓客不會排排坐,他們狂歡作樂,繞著一對新人打轉跳舞。

從今以後,十二歲的小女孩便變為成人,不久之後便會生孩子,她會努力持家,貧窮但無怨言,她會燒飯、洗衣服、補縫衣服、侍候丈夫以及丈夫的父母,她會像其他吉卜賽婦女一般老去,目不識丁,但樂天知命。

十六歲的新郎會跟隨村內的年長男性謀生,到工廠做工、做駕車司機、鐵匠、建築工人等等。收入微薄,但胼手胝足,還是可以養活不重視物質的小妻子和將來的子女,直至子女十來歲,便會讓他們結婚生子,組織另一個家庭。

吉卜賽人不讀書不認字,做些最低層的工作,一代接一代與貧窮為伍,但他們快樂,時常載歌載舞。

天氣冷時,燒一個大鐵筒的舊報紙、垃圾,圍著取暖,然後大幅度擺動身體,引吭高歌。

他們歌頌月亮、夜空、山脈、飛鳥、猛獸……無論世界再進步,他們的生命仍然緊貼日月、大地、天空、走獸、飛禽,他們依仗自然界的感應而活,在科技的世界中,他們自成一角,自得其樂。

豪邁的吉卜賽小提琴音,激蕩在空氣之內。

Rem望看進行中的婚宴,新娘穿著白色的婚紗抱著新郎在泥地上滾動,居然玩起摔跤來,當圍觀的村民都歡呼吶喊之時,同樣是十二歲的Rem就皺眉。

那套白色婚紗該怎麼辦,可能,下一個穿上這婚紗的女孩子,就是自己。

因為貧窮,一件婚紗要穿上十次,即是讓十名小女孩穿過,村民才會湊錢再買一件新的。貧窮的吉卜賽人,很多物質都是共用的。

Rem在這區內沒有愛人,甚至沒有朋友。她是孤獨的吉卜賽女孩子,不與其他小孩玩耍,他們也不愛與她一起。Rem自小被冠以「兇殘的獸」的稱號,村內的人都不太喜歡她。

她對待動物很殘忍,可以雙手撕開一隻兔子,手法猶如撕開一個膠袋那樣。對付體形大的動物,譬如豬,她便試過用手指插盲一頭無辜的豬的眼睛。Rem開始她這些兇殘的行徑時,才不過兩歲。

村民不喜歡她,但又不懲罰她,皆因,Rem的母親Wania是村內惟一的巫師,她替村民占卜、算星、擇日,預言一向準確,為人又正直。村民都很信賴她,所以,對於Rem的行徑,一直都忍讓。幸好,她也只是對動物兇殘。

Wania會為女兒向大家解釋:「我是在授予Rem巫術。」又或是:「Rem在豬的眼睛內看見了惡魔!」這樣子,誰還好意思追究?

因為不喜歡Rem,又有點害怕她,族長決定把她許配到一百里之外的另一個吉卜賽村落之中,那裡有個不清楚她的底蘊的男孩子願意娶她。

Wania居然也沒反對。

Rem知道母親任由她遠嫁之後,在一個清晨的村民大會中,當眾表演嘔吐動物的內臟。

她先是臉色突變,雙眼由深褐色蛻變成淺褐色,最後變成淡紫的色調,繼而由腹部發出沉長而厚重的「嗚——嗚——嗚——」音調,當身邊上百名村民都聽得見她這「嗚嗚」聲之後,她便仰天一叫,那張大的口迎向灰色的天際,高頻率地叫著「呀!呀!呀——」,繼而一份又一份動物的內臟便從她張大的口裡流瀉下來,滑過她的肩膊與上身,跌到泥地之上。

這過程持續了大約五分鐘,Rem的口中分別跌出牛的心臟、豬的肝、雞的腸、兔子的全部內臟、狗的胃、貓的肺……村民看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有些婦女已禁不住尖叫出來。

不被驚嚇而打倒的村民知道。他們所飼養的牛、豬、兔子、狗與貓,一定有一兩頭已遭殃,它們無奈地失去了它們的內臟。這些無辜的動物,從這無意義的巫術中死亡,扮演了性格孤僻偏激乖戾的小巫師的犧牲品。

Wania被叫來把Rem帶走,這一次,Rem受到母親的責罰。

Wania把Rem鎖在一個直身的鐵籠中,那鐵籠六尺高,但活動範圍很狹窄,沒有位置轉身,也沒有空間可以讓人坐下,關進了鐵籠,便只有站著的可能。這鐵籠原本是用來囚困罪犯,但因為吉卜賽村落以團結聞名,因此無人犯罪,於是,當此鐵籠生鏽後,便被棄置一旁,後來Wania把它抬回家。想不到的是,第一次使用,便是用來困住自己的女兒。

Wania問她:「你那樣做是為了什麼?」

Rem回答:「我憎恨他們,以及你。」

Wania說:「你應該知道,很辛苦才能買到一頭牛一頭豬,你這樣就宰掉牲口,你叫我如何補償他們?」

Rem隨便地說:「你替那些畜牲還魂吧!」

Wania氣憤了,向女兒的臉吐口水,罵道:「畜牲也不如!」

Rem伸手抹去口水,冷靜地說:「所以你把我嫁到老遠,你不要我。」

Wania說:「你問問你自己,誰肯要你?」

Rem說:「那麼我不嫁。」

Wania說:「你自立不了。」

Wania說:「你教我那麼多巫術,我要怎樣做也可以,我怎會自立不了?」

Wania語重心長地說:「你始終要有一個丈夫,要有一個家。」

Rem的反應很大:「誰說的!有了一個丈夫一個家之後,就像你一樣嗎?」

Wania拍打鐵籠,叫道:「女人有女人的命運!」

Rem也叫道:「我不要女人的命運!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像你!」

Wania瞪看她,Rem咬了咬牙,便說:「少不更事便嫁人,男人給你少許溫柔便為他做牛做馬,他打你,你不敢反抗,他要你挨窮你不可以抱怨,一生人,就是給丈夫行房,為丈夫生兒育女,照顧永遠不體諒你的家公家婆,由天光辛勞到天黑,由十二歲直至六十二歲!生生世世就那樣被困在一個家之內,丈夫賺到錢時便有得吃,無錢時往鄰區處乞回來,一件衣服穿五六年,又臭又霉,縫縫補補……這是怎樣的生活?這是人的生活嗎?我們根本連豬狗也不如!」

Rem拚命搖動鐵籠,目光內是怨恨與不屑。

Wania忍耐著,嘗試告訴她:「但當中最重要的是,我愛我的丈夫,我愛我的人民。」

Rem反問:「如果我不愛我的丈夫呢?而且,我根本就不喜歡我的人民!我不喜歡人!我不喜歡一切生物!」

Wania說:「你是惡魔。」

這一次,是Rem向母親吐口水,然後說:「但我是你所生的。」

Wania被激怒了,高聲叫喊:「我要你以後也走不出來!」

Rem回敬她一句:「是准走不出來?你才二十六歲!但你的一生已經完結了!丈夫早死,你又立了不改嫁的毒誓……兼且,你生下了我。」

說罷最後一句,Rem冷笑。

Wani:看著女兒的笑容,非但沒有被她擊倒,反而自覺沒說話也贏了一仗。她微笑起來,緩緩地說:「你不知道嗎?就因為我生下了你,你是我的女兒,你命中注定也只能嫁一次。嫁了真命天子之後,亦不能改嫁,否則你的肉身立刻腐朽,靈魂也難逃發臭、變壞、不被拯救的命運。」

Rem靜止了她的鄙夷,說:「我從沒見過你為我起過這樣的一個咒。」

Wania說:「不用起咒的,你是我女兒,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你就有一個相傳的命運。」

忽然,Rem便一臉哀傷。她說:「你明知會這樣,緣何不讓我選擇所愛才結合呢?我是一名只能嫁一次的女人啊!」

Wania沒回答她。

Rem說下去:「是不是因為你不愛我?」

Wania轉身便走,她背著被她困在鐵籠中的女兒,一步一步離開這間放置了許多巫師祭品的密室。

Rem仍然在說:「你於心何忍?」

Wania沒回頭,鐵青著臉把門關上。

當門被重重關上了之後,Rem在鐵籠內落淚。而Wania,在步行往地面的梯階時也落下淚來。

十二歲的小女孩沒有一顆十二歲的心,吉卜賽的少女全部早熟,何況她還是巫師的女兒?吉卜賽人不避孕,拼了命的生育,一家七八口住在同一間磚屋內,孩子很早便已見慣夫妻行房之事,到月經來臨不久之後,便是女孩子出嫁之期,她會延續女人的天職。

Rem無意像一般女孩子那樣生存,她明白自己沒有那一般女孩子的個性,她不關心別人,不喜歡群體生活,不想要一個依靠。然而,不想要這不想要那之後,她又不知道自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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