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會否理解渴望拋棄別人的那種心情?

兒玉在中四時讀過一篇叫《楊修之死》的課文,因而學會了「雞肋」二字——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雞肋、雞肋,這名詞讀音造作,一直用不上。

可是現在,卻可用在情感之上。

她和子樽的感情,已成了雞肋。

兒玉不會否認,子樽是很好很好的男孩。不是不喝酒不吸煙的好,而是,他真正關心她、愛護她,令她覺得,他會永遠守在身邊的那種好。

是安全感,這年頭已難求了。

從中六那年認識子樽開始,兒玉身邊所有人都不斷告訴她,這男孩子是如何的好好好。兒玉會反問:「他真的這樣好嗎?」

他們都說:「那樣真心,有甚麼不好?」

連黃大仙解簽婆也對兒玉的母親說:「你女兒的男朋友是好人,對你的女兒很專一,千萬不要放手。」

這段感情在萬千擁躉呵護下成長。可是兒玉不覺得子樽有甚麼特別好,她不明白為甚麼全世界都認為她「執到寶」。

在中六、中七這兩年,這段情也不是無風無浪,他們之間曾經出現過一個第三者,是外形性格都比兒玉出眾十倍的女同學,差不多是明刀明槍地要把子樽搶走。那女孩子又送禮物又主動獻殷勤,完全把兒玉當作透明。小息時,只要兒玉一離座,那女孩子便立刻不管三七二十一坐到子樽身旁。兒玉看看子樽受寵若驚的瞼,只覺好笑。

她心想:搶吧,搶走他吧。我半分妒忌也沒有。

當然,那女孩子沒得手,兒玉沒有還擊,已是全場冠軍。

事後,兒玉仔細地把子樽從頭到腳研究一番,看看這四平八穩的男孩子到底有何魅力,令全世界也喜歡他。最後,兒玉發覺,原來四平八穩已是至高境界,大家推崇的就是這些。

他不特別英俊,氣質也只是戇戇直直的,運動也不特別好,讀書成績只是中上,家庭環境一般,唯一令人有深刻印象的地方是,他的笑容很燦爛。

兒玉狐疑,原來平均便是最好。

但她不知道,她是否也如其他人一樣,但求平均便已心滿意足。

別誤會,兒玉不是每當聽到香港小姐音樂前奏便會心跳加速的女孩,小時候玩遊戲,她從來沒玩過香港小姐。她絕對不是好高騖遠的女孩,她沒意思追求更英俊有型、更有錢、更有才華、更出眾的男朋友。

其實兒玉也會感到害怕。有時候,當地握看電話簡聽著子樽的聲音時,她會希望電話突然發生故障,或者突然停電,好讓子樽的聲音消失在電話的另一端。

在戲院看電影時,黑暗的環境令兒玉安然。在這黑暗之中,她臉上的表情釋然了,不屑的不屑,不滿的不滿,都趁著他看不見的當兒,盡情表露出來。

是的,兒玉從不忍心傷害於樽。兒玉對子樽的不滿,他一概不知情,他以為只是女朋友比較沉默罷了。

若果不是逃避子樽的心態加重,兒玉也不確定自己原來並不喜歡他。

但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甚麼,所以害怕了。

她聽過中森明萊的一首歌,叫甚麼「紅寶石指環」之類,歌詞的背景是一男一女同在參加巴西的嘉年華會,那個女人一早已不喜歡那個男人了,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趁著嘉年華會的人潮,扔掉手中男方所迭的紅寶石指環,然後隨著人潮逃跑。

兒玉很被歌詞觸動。

趁著……

究竟她要甚麼,究竟她不喜歡他甚麼,她不知道。

只是,她很渴望很渴望拋棄他。

子樽和兒玉一起考入香港大學。

子樽接到成績單,歡喜若狂;兒玉卻沒有甚麼反應,心裡只是想道,入不了還好,再不用走在一起。

然而他們還是在一起。子樽牽著兒玉的手去報到,牽看她的手參觀各幢宿舍,牽著她的手報名參加各項社團活動。

她的手不停滲汗,她的眉是緊緊扣著,她的樣子像苦瓜干。

是不是已由不喜歡演變成討厭了?但她究竟討厭他甚麼?

他和她一起報名參加學生會迎新營,住宿地點是太古樓宿舍。

她說肚子痛,不肯去。她說選科手續未辦妥,不肯去。然而她還是去了,她抵擋不了他關懷備至熱心滿溢的笑容。

她感到更討厭了,她討厭自己的不忍心。

迎新營的活動除了一般的集體遊戲、煲煲糖水。

燒烤唱歌外,舊生還流行在夜半和新生談心。

這夜,大家圍在一起,說自己的初戀故事。

都是平凡而溫馨的愛情。說故事者有的咬牙切齒,有的臉露陶醉,有的一片迷惆。本來聽人家的私隱或多或少都有些快意,但兒玉卻是一臉慍色,每隔兩分鐘便示意要離開回房睡覺,每回都是子樽以目光叫她留下。

「這樣很沒禮貌。」他對她耳語。

兒玉本想逃避,因為:(一)她不想向陌人暴露自己的過去;(二)她亦不想聽見子樽以他的版本陳述大家的歷史,(三)她根本不認為她與子樽的一段是甚麼愛情故事。

雖然他們會拖手、接吻、上床。

兒玉抬起眼,靈光一閃,忽然她知道了,原來,她心底的討厭是因為愛意從未產生過。

她沒有愛過他。不是愛情故事。

子樽開始說話了,臉上帶看心滿意足的笑容:「我第一次看見兒玉的時候是中六開學的第一天,當我踏進課室,第一眼便看到她,也就是在這一剎那,我已喜歡了她。我覺得兒玉很美麗、很沉靜、很吸引,差不多是從一開始,我已發誓要對這個女孩子好……」

他的手緊握著她的,他的側臉含笑但認真。兒玉心裡是一陣惻隱。

圍坐著的男男女女,目光好不羨慕。兒玉看見,頭垂得更低,別人可能以為她是不好意思,只有她才知道不是那樣。

不是那樣,真的不是那樣,你們全部猜錯了。

子樽把故事說完,轉過頭來朝兒玉一笑。

卡在喉嚨的唾沫給吞下去。兒玉的心在說:子樽,你也猜錯了。你一直都錯了,怎麼你這麼遲鈍,竟然一直不知道?

為甚麼你一直不知道我根本一點也不愛你?嗯,其實我也是如今才知道。

別人可以咬牙切齒惱恨填胸又或是自我沉醉,而我,一直都在懷疑,一直都在厭惡。

對不起,子樽,遲鈍的是我。

交換初戀故事完畢,有人提議回宿舍吃糖水,又有人提議找個僻靜的地方說鬼故事。

於樽想回去休息,兒玉見他說要回去,便自然地想留下。

一行數人走到紐魯詩樓,乘升降機到六樓,然後再折回梯間。

梯間燈光微弱,是說鬼故事的好地方。

一坐下,樓梯外傳來一聲喊聲:「兒——玉——」她不其然打了個寒顫。那是子樽,不知何故又折返了。他背著光步過來,有同學說:「真恐怖,黑暗裡看上去真像鬼。」

大家起鬨一會,子樽坐到兒玉身邊。「我怕你有危險。」他對她說。

她望看他,沒答話。溫馨的說話聽在耳里,又覺討厭。

「這鬼故事,」講鬼故事的人開始了:「是有關這座紐魯詩樓六樓及七樓的。」

「這裡?」

有點不寒而慄。「哎也,不要說了,很邪門!」

「嘻嘻,」說故事的人傻笑兩聲,很滿足地繼續下去:「話說有一年的九月初,亦是這樣的迎新營,一班人像我們一樣,在六樓梯間說鬼故事。」

「鬼故事的內容環繞六樓及七樓的傳聞。大家都知道,這幢大廈的設計迂迴曲折,走進來如同走人迷宮一樣,所以鬼故事甚多。而在眾同學之中,其中一名男孩子表現得特別驚慌,臉青唇白,大家看在眼裡也覺好笑。」

「未幾,鬼故事說完,大家趁看那膽小男同學去洗手間時,商量如何作弄他。就在他回到梯間之際,一伙人便開始玩捉迷藏,要那個膽小的男孩子做捉人的那個,於是他便伏在牆邊,合上眼睛開始倒數。」

說到這裡,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只有兒玉東張西望。是否早早應該和身伴這個人分開,怎麼他一在身邊,總會如此納悶,連鬼故事也變得不吸引。

她分了心,雙眼瞄到梯間旁邊的升降機去。

升降機有綠光滲出,卻是一閃而過。

她狐疑,再看,綠色的餘光猶在。她轉頭朝子樽看去,他和其他人一樣沒有反應。他看不到。

說故事的舊生仍在說:「男孩子在倒數後,睜眼一看,發覺六樓梯間的電燈全熄了,他立刻呼喚其他人,可是沒有回應。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於是便扶著牆壁,摸黑走到七樓。」

「七樓」。兒玉聽到這兩個字,雙眼不期然又溜到升降機前。那升降機在動,信號燈亮在「7」字。

「男孩子發覺,牆很濕,但太黑了,他看不清楚,他心膽俱裂。他爬到七樓來,那裡倒是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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