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這個空間內,無人看得見小蟬。她是幽靈、她是天使、她是一個夢、她是一陣暖意。

她在這個空間內肆意遊動,她打破了物質的規限,亦打破了時間。她不會感到肚子餓,亦無需睡眠休憩。她甚至感覺不到光陰的流逝,一切輕如無形。

在這裡,她自由得甚至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沒有一塊鏡子能照出她的幽冥。

她活於一切之上,亦活於一切之間。小蟬快樂極了。

一九四三年在巴黎聖母院的一所小餐廳內,六十二歲的畢加索邂逅了芳齡二十一歲的范思娃。

畢加索丟下同桌的情人朵拉,走到范思娃的跟前,用那雙著名的黑眼睛盯著這名女孩不放。范思娃是一名畫家,長得優雅美麗,她有完美而略長的鵝蛋臉,眼睛大而慧黠,鼻子高挺優美,唇形雅緻動人。她望著這名舉世著名的藝術家,內心激動到不得了,她仰慕他、崇拜他,對他好奇。而同時候,她也感覺到,畢加索對她也有很大的興趣。他透過她的朋友介紹後,就坐在她跟前,絮絮不休起來。

就像所有男女的邂逅,當中瀰漫著好奇、刺激、憧憬,以及對將來的探索。

小蟬就坐在他們當中,聽著他們的對話,閱讀他們的思想。范思娃訝異於畢加索的英俊和朝氣,他就如相傳的那樣,擁有一雙銳利得像鐵釘的眼睛,望著一個人的時候,會牢牢地把對方的靈魂釘在牆上不放。而畢加索被面前的女孩流動著的生命力吸引著,她看上去聰明、跳躍又富挑戰性。小蟬從他們二人之間回頭,向餐廳的一角望去,那裡坐著畢加索當時的情人朵拉。她眼定定地望著檯面上的一隻叉子,整個人動也不動,不說話、漠然的、冰寒的。她把自己裝扮成一尊雕像,裝飾在被畢加索遺棄的角落。她習慣了畢加索對她的不尊重,他可以為任何一個人而忘卻她。

小蟬輕輕對朵拉說:「我喜歡你,又同情你。」

朵拉的眼皮跳動,她感應到些什麼。

畢加索在另一邊對范思娃說,歡迎她隨時到來他的居所參觀。范思娃抑壓著興奮,得體地答應。然後畢加索又說:「如果你要來,不要帶著朝聖的心態來。若然你只為看我的作品,你可以走到任何一間博物館中。你來我的家,為的是和我建立出一段富交流的關係。」

他說得像命令一樣,而范思娃只有更興奮。這個聲名顯赫的男人,是真的對她有意思。

後來,范思娃與她的友人離開餐廳,畢加索亦與朵拉離開。在被德軍進駐的巴黎夜間,畢加索邊走邊說著剛才與范思娃交談的事,朵拉則貫徹她的靜默,只聽著而沒搭腔。朵拉並不與畢加索同住,他倆各自回家。

小蟬跟著畢加索走進他的居所。她可以發誓,這是自小學參觀太空館之後最緊張的一次活動,興奮得叫她全身發亮,眼睛、頭髮、皮膚都快樂得閃閃亮。多可惜,畢加索看不見這神采飛揚的生命體。

她帶著跳躍的步伐走進畢加索的家。

這是一幢兩層高的小樓房,充滿著畢加索作品和鳥獸花卉。大門一推開,就飛來數只鴿子,還有更多的鴿子住在屋頂的閣樓之內,一隻貓頭鷹站在籠子中,另外大約有十數只色彩繽紛的熱帶鳥兒被飼養在大籠之內。伴著一群飛鳥的是一叢叢植物和花卉,整個範圍顯得很具野外氣息。小蟬知道,數年之後,畢加索甚至在家中飼養山羊,畢加索非常鍾愛動物和飛禽,他對待畜牲,態度甚至比對人好。

畢加索一邊走進一樓的大廳中,一邊與管家說話。小蟬看到,大廳內陳設著數張路易十八的沙發與座椅,另外又有若干的樂器作擺設,那些樂器與畢加索早年的立體主義時期有看關連。在三十多年前,他利用了大量樂器,尤其結他,創造出嶄新的雕塑風格。小蟬如獲至寶地走在樂器之間,真不敢相信,自己能與畢加索的靈感有著這麼近的距離。

畢加索在前端的兩張巨型長木台上拿起一份報章閱讀,這兩張木台擺放著數以百計的書籍、雜誌、照片、剪報、帽子和雜物。小蟬也跟到這裡來,她伸手觸碰檯面上那座漂亮的紫水晶山。不知道畢加索是否知道紫水晶的功效?看起來,他大概只把它當作巨型紙鎮使用。

畢加索放下手中的報章走進另一個房間之內,那是他的雕塑創作室。小蟬看到那著名的《男人與羊》塑像,也看到一系列三十年代初段完成的女人頭像作品。看上去當模特兒的是瑪莉特麗莎,頭形圓圓,鼻子圓圓,眼睛圓圓,那是瑪莉特麗莎的得寵年代,她曾是畢加索的弧形線條女神。

二樓的樓底矮得多。這樓層的房間包括畢加索的起居室和畫作創作室。那偌大的Studio中,同時候擺放了數幅未完成的作品。小蟬在畫家的真跡中跑來跑去,她快樂得情不自禁地跳起舞來,她知道,這裡就是她以後最常流連的地方。在顏料與畫布之間,她狂喜莫名,亢奮得要掩住嘴,真不相信,她有機會與畢加索的創作日夕相對,他如何揮動畫筆,如何在畫布上呈現出他的偉大……她將緊貼觀看。作為一名小Fans,有什麼比得上這種相隨更心生激動。

畢加索梳洗之後便上床就寢,他的寢室內堆放了許多衣物,小蟬知道,畢加索從來不願意棄置任何一件舊衣物。當燈關了之後,小蟬就坐在偶像的床邊,細閱他的容貌。他眉心的皺紋很深,額上的橫紋亦清晰明顯,他己經六十二歲了,但依然英俊和充滿魅力。忽然,小蟬覺得畢加索似一頭黑豹,那種混身毛色發亮的兇猛動物,從來教人看不出年齡;它永遠矯捷兇狠而性感,但凡被他雙眼牢牢盯住的獵物最終都逃不出它的利爪,既邪惡又美麗,想要什麼就得到什麼。豹的毛髮覆蓋著面部,豹並沒有皺紋;而替畢加索的面部作出掩飾的是他的才華。才氣橫溢,哪有女人會計較他的容貌是青春抑或蒼老?

小蟬把她的臉孔湊近了畢加索的臉,她放肆地感應他的氣息。真的難以想像,能與這個男人有著如此貼近的距離,忍不住,就在這鼻尖對鼻尖之間,小蟬燦爛地笑起來。

驀地,畢加索張開那雙黑豹一樣的眼睛。小蟬立刻彈起身,躲到衣櫃的背後。那一躍而起的跑動,靈活敏捷得叫小蟬自己也驚訝起來。

畢加索的眼珠向四周溜動,然後,他就安心下來,沉沉睡去。

這夜的月色透出一抹藍光,小蟬記起了她鍾愛非常的畢加索藍色時期,那幅自畫像,把她以後的日子改寫了。而畫家的一雙眼睛,相隔了數十年居然完全沒有老去。不朽的不止是藝術品,還有那雙眼睛。小蟬屈膝坐在窗台上輕輕嘆息,感嘆著這份幸福。

而從此,她就成為一名全知的偷窺者。在她鍾愛的偶像身邊,她將得悉他的一切秘密。她是他最深入的分享者。

小蟬滿意極了。由窗沿跳往地上的她,身手輕盈優雅,宛如技巧出眾的體操選手。她伸出自己的手臂,隨心念一動,就又矯捷地打了個側手翻;縱身向上一跳,後空翻就在幽暗中翻騰出來。

她知道,在這個空間內,她將自由無比,無論做什麼,都會得心應手。

新的生命,又再次由畢加索開始。

范思娃與畢加索的愛情進展並不急進。她間中來他的家與他相聚閑聊,時間雖然短,但總叫她印象深刻。畢加索說的話沒有包含任何特別的信息,一切都只因為那雙眼睛。當他盯看她的眼眸注視時,再輕鬆的話題都立刻變得凝重,每一句每一字都重重地烙在她心坎間。無可避免地,他的神情、他的目光、他的說話,都在她的腦海來回打轉。每一回見過他之後,范思娃都要花上半天去回味;每一次的見面,都代表了一次心神恍惚。日子的中心點,就變成與畢加索見面,以及回想畢加索的說話,似乎再無任何事比這更重要。

范思娃由享受這種不由自主變為討厭與害怕,她不能忍受自己被他所操縱。畢加索沒對她做任何事,她卻早已被他牢牢牽引住。終於從某天開始,范思娃立下決心要抵抗這種牽引,總不成每一次都懷著窒息的心情離開他的家吧!未遇上畢加索之前,她明明是個堅定的女子,她要努力尋回自己這種特質。

而那邊廂,畢加索對范思娃的另眼相看,任何人都看得出來。畢加索的家每星期都有拜訪者,當中有比范思娃更美麗、更有才氣的女訪客;但只要范思娃登門,畢加索就會撇下其他人,找機會與范思娃單獨相處。

范思娃定下的新態度是,盡量裝出平靜與冷漠,她明白,愈是遲與畢加索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就對她愈有利。太多女人飛撲到這個男人身邊,他急是容易得到,就越快棄之不理。

而作為一名機智、知性的女人,范思娃的強項是溝通,她看很多很多的書,她的心智遠比她的年齡成熟。

於是每一次,他們都有不同的討論話題。

而這一天,畢加索忽然提起施虐與受虐這種禁忌式的快感。

畢加索問她:「你看過薩德候爵的作品嗎?」他隨手由床邊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有關的小說。范思娃當然知道他想看些什麼。她回答他:「我對施虐者與受虐者的故事無興趣。我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