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阿精一直向前走,走過小路走過樹林,走過其他客人離開的那些路。今天,要走的變成了她。

走了之後該往何處?生命除了吃喝玩樂之外還有甚麼?

無家可歸永生飄蕩的女人,一邊掩臉一邊無言無語地落淚。

書房內,老闆依然臉上有慍意。

孫卓說:「我可以幫助你,如果你不介意。」

老闆聽得見,他沒答應亦沒拒絕。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書房。背著孫卓,他對她說:「謝謝你,請你先回去。」

孫卓明白他很煩惱,她對著空氣微微一笑,沒有異議。

老闆走回自己的行宮。他走進工作間,內里有許多年沒被觸碰過的小提琴胚胎,當中有一個,只差在未上色,但他決定,不要了。他拿起他親手製造的小提琴,用儘力敲到枱角上,一次敲不碎,便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總有一次,琴會碎裂,會被毀滅得一地都是。

為甚麼阿精是這種態度?她不可以謙厚一點盡責一點嗎?她這模樣,他如何留得住她?

老闆的憤怒,來自他恐怕留不住一個人。

他想阿精留在他身邊,他想阿精好好履行一個拍檔的職務,他不想阿精說走便走。

要散心,十多年也不夠嗎?說兩句便遠走高飛。老闆一點也不明白她。

再敲拍一次,終於,琴便被敲得盡碎。

「老闆!老闆!」門外有叫喚聲。

他沒回應,看著碎落的木塊,他頹然坐到椅子上。

門被打開來,進來的是孫卓。

他朝門的方向看去,孫卓一步一步由暗淡步向透出陽光的前方。她的臉孔,逐漸地明亮清晰,他看著這張臉,深深地體會著這種微妙的聯繫,這張臉,代表了宇宙間最自然的永恆。

孫卓不知曉,阿精不知曉,一直以來,只有老闆一個人明白這張臉的謎。

那張臉說:「不用怕,你還有我。」

他感動了,伸出手來握過她垂下來的手,搖了搖。她微笑了,她高興了,然而,他卻又把她的手放開來。

她有半分的愕然。

而他說:「謝謝你,你讓我靜一靜就可以。」

他既然這樣說,她便只好退下去。她微笑,點下頭,然後轉身,她步向大門,才又依依不捨地回望他。終於,她還是走到外面,替他關上門。

她不明白他。不明白。

他歡迎她、愛護她、安心讓她走近,可是,卻又不徹徹底底地讓她再走前一步。每一次,當她認為他們下一步便有事發生之時,卻又是每一次,她都發覺,不會再有下一步。

如果,阿精用了百多二百年也得不到他,她又會用多少年方可以得到他?她未必有百多二百年的命。如果他不給她,她便沒有。

究竟,這個男人在想些甚麼?

在走廊中,她回頭,朝那扇關上了的門緊緊盯住。

阿精一直往前走,她走到的是一個偌大的市區公園之中,玫瑰花處處,既美麗又芬芳。公園內有一雙雙年老的伴侶,在這年輕人上班的時份到這公園來,沒有幹上任何特別的事情,就只是坐坐,吹吹風,看看花朵。

阿精也坐在公園長凳上,她凝視老人家風霜的臉,她便覺得很羨慕很羨慕。在一個自然的領域中,他們年輕過,相愛過,然後一同老去,手牽手等待一個真正永生的來臨。對將來無所知,只是等待,也是一種幸褔。

她掩住臉,將來,來來去去都在這地球上奔走,要點是,她又一點也不快樂。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生活?

當初,她為求以後得到溫飽而跟著老闆,當溫飽了,日子卻又更不快樂起來。

由始至終,她都活在慾望的煎熬中,原始之時是食慾,最終之時是愛欲。

雙手往臉孔上磨擦著,不知不覺間,動作越來越大力,擦呀擦,她但覺就快發神經了。

在動作稍緩之際,她從指縫間看見,一名西洋男子捧著書,在花間小徑中閱讀,一邊走,一邊自得其樂。

像個大學生模樣的人,阿精放下雙手,那是X。

X走近了,他揚了揚書木:「Hi!」

她說:「你又來了。」

X說:「你的臉好紅。」他坐到她的身邊。

她說:「我在做facial。」

X說:「小心嚇壞那些公公婆婆。」

她把他的書拿過來,她問:「甚麼書……《易經》!」

X問:「你懂不懂?」

阿精搖頭:「別煩我。」

X說:「你的存在真是無意義。」

她點頭:「我贊同。」

X順勢說下去:「不如上天堂好了。」

阿精立刻拒絕:「現在!我還末有心理準備。」

X說:「你地想上去的。」

阿精一臉疑惑。「其實我末肯定。」她說:「上面好嗎?」

X說:「永恆的褔樂。」

「嗯。」她默想。

X說下去:「就像這裡,有陽光,有花香,有鳥在飛,有微風,而且寧靜怡人。」

阿精說:「你讓我想一想。」

於是,X就不作聲了,他們排排坐望著玫瑰花,感受陽光的眷顧。

隔了一會,阿精微哼一聲。

X說:「想完了?」

「對。」她說:「我們去吃芝士火鍋!」

X怔了怔,卻還是在「啊」了一聲後,跟著她走。

阿精邊走邊解釋:「我今日不去天堂,因為我太傷心,太傷心的人,不宜去天堂。」

X說:「是你自己說的,我倒沒有說過。」

阿精再說:「太傷心的人,最宜大吃大喝。」她告訴X:「老闆是不要我了,我做了大錯事,他不會要我了。他會要她吧!」說著說著,就哽咽起來。

X說:「那不是更好嗎?他要了別的人,你就自由了。」

忽然,她鼻子一酸,便流淚披臉。「不……」她嗚咽:「不……」

X站定,伸出手臂來擁抱她,她本想再說些甚麼,卻又說不出來。她想說的是,她寧可不要自由。

X安慰她:「他不要你,我們要你,我們永遠都不離開你……」

阿精聽著,便突然「嘩——」地嚎哭。「嘩——」「嘩——」哭得好傷心。

自覺被拋棄了、完結了、輸掉了,因此迷惘了,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繼而,她深感過去所有日子,都是白活了。

自此之後,阿精與老闆的距離越來越遠,差不多是天各一方了。

她再也沒想過回當鋪,但覺,那個地方已與自己無關。

日子純粹是虛渡與消磨,與X到處為家,便是留在塵世的唯一勾當。

她下了結論:「只有傻人才會希望長生不老。」

X不置可否,因為他知道,有些人的長生不老,日子過得甚有意思。

譬如孫卓。如果孫卓最後得到永生,她的長生不老就是享受,因為她有目標。

孫卓盼望一個永恆的生命,她有一個目標,就是成為當鋪女主人。所以她希望長生不老。她不是傻人。

孫卓在世間的榮耀依然至高無上,她獲封為爵士,她的靡靡之音感動了世人,世人於是對她不離不棄。如果、可以策封她為聖人,相信,她亦巳早早被加冕了。頭戴皇冠之後,又可以戴上光環,要多厲害有多厲害。

轉眼間,孫卓亦已四十歲,她足足雄霸世界二十六年。

恰如其份地,她有四十歲女人的味道,而美貌,因為金錢也因為保養,看上去也只像三十齣頭。

依然簇新、光鮮、不同凡響。

而在當鋪來來回回這些年,她早已摸熟了每一個角落,除了阿精的行宮與及地牢,其餘她都能進進出出。

當一切都完美安好之際,有一次,在表演的中途,她在台上不支暈倒。

把她送進醫院,醫生說,她得到的是腦癌。

「甚麼?」孫卓反問。

醫生告訴她:「孫小姐,對不起。」

她抱著自己的頭,消息突然,她無辦法信服,然而,倒是冷靜得很。「可以治療嗎?」

醫生表情抱歉。「做手術已太危險。孫小姐,你只餘下一個月的壽命。」

「甚麼?」她再問一次。

醫生說:「我們……全世界的人也會捨不得你。」

孫卓掩住嘴,她要再三肯定一切:「一個月的請命:我就快會死?」

醫生的眼睛紅上來:「孫小姐……」他似乎比她更悲痛,看來,他一定是她的知音。

她躺回病床上,擺了擺手,吩咐醫生護士出去。她把臉轉向望出窗外,窗外的天好藍,然後,忽然她就微笑了。

孫卓不怕死。她想到的是,老闆很快就賜她長生不死,她會順利跨過人類的死亡,然後伴著老闆得到永生。

她伸伸懶腰,原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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