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剛想到最後一項,X便來了,是這家酒館內唯一的西洋人。

「好快。」阿精說。

「女人會慢一點,女人要化妝。」X回答。

阿精呷了口酒,打量著這名已被她界定為同類的人。

「我這陣子時常在外面走。」她說:「因為悶,所以找你。」

X拍了拍心口,一副感嘆的樣子:「美女想起了我!真了不起了不起!」

「有沒有甚麼地方好去?」阿精問。

X說:「我的家。」

「你也四周圍有家?」

「來不來看看?」

「奉陪。」

於是,他們便離開灑館。一路上,兩旁的樹有落葉。阿精說話:「當鋪的結構很出奇,草原與樹林四季如春,但大門至鐵閘的一段五十尺小路,卻四季是深秋,永遠刮著落葉。」

X聽著,沒答話。

阿精說:「你一定知原因。」

X坦白:「我不知道。但我的家,是一個更奇幻的地方。」

阿精高興起來。「有這一回事?」

「就到了。」他說。

他們停在一幢日式古老房子跟前,然後X拉開木門。走進去,阿精跟在他之後。他們走過小水塘,水塘內有錦鯉,又有日式的小石擺設與竹林,這一切,只覺雅緻,卻無甚特別。

阿精在沒有驚喜的心理準備下站到那古老的拉門前,X對她作出了一個「請看」的手勢,繼而,X把門拉開,阿精便看到,一個極奇異的景象。

門內,不是一間房,而是一條村落,黃泥遍地的田,有水牛在耙田,連綿不絕,是遠遠的山脈,田邊有木搭成的簡陋房子,這景象,這從田間飄染的風,泥土的氣味,非常非常的似曾相識。

她跨過門檻,向前踏了一步,上天下地,彷彿有一種衝擊的力量,重重擊在她身上。她明白,她是跨越了些甚麼。

然後,她看見,一名村女在她跟前走過。村女大約八、九歲,頭髮梳成兩條辮子,衣衫襤褸,補補貼貼的,但臉容倒清雅乾淨。

阿精跟在小村女身後,然後,靈光一閃,阿精發現,這小村女就是她。

一百五十年前,在貧瘠的村落中,那名永遠吃不飽的瘦小娃兒。

阿精一邊走一邊張大口。「阿精!」她低呼。

阿精聽不見,她臉帶笑容半跑半跳地走回家。

「媽!」她走進家中。

阿精跟在後面看。不得了!陳家滿屋子內都是食物,有腌得香香的豬、鵝、羊,掛到灶頭之上;另外,堆得高高的青菜;白米滿缸,雞隻滿地的走;後欄之內,還有肥豬一大隻,牠噶、噶、噶、的叫。

家中,從未豐盛至此。

小小阿精從廚房替母親捧出飯菜,有湯有肉有魚有菜有飯,一家人,上上下下圍在飯桌前,開心滿足地吃。一邊吃,父母與大姊二姊一邊交談著:「這兩年豐收真是皆大歡喜,一畝田種出十畝殼物……」

阿精站在一旁觀看,是嗎,小時候曾經有過這種好日子嗎?

父親仍然在說:「我們養一個豬場,往後每天有新鮮豬肉食!」

小阿精第一個帶頭歡呼。

阿精看見,阿精的眼眸內,充滿真誠的希望。

阿精用手掩住口,因為,她快要哭出來。

小時候的她,何曾如此快樂過?無時無刻活在飢餓之中,何曾有魚有肉有白米飯?

此刻,得到了一個補償,阿精忍不住,流淚披面。太感動了,就算這一切是假。

她回頭一望,也就看見門框,X站在門框之後。

阿精再把視線落在陳宅一家,她伸手,愛憐地輕撫阿精的臉,然後依依不捨地轉身,跨步走回門框之後。

掩住臉,她嗚咽。

X上前擁抱她,門框上的拉門,便被關掉了。

X說:「你看,這樣是不是幸福?」

阿精不住的點頭。對,這樣就是幸福。

X說:「幸福不是長生不老,不是大魚大肉,不是權傾朝野。幸福是,每一個微小的生活願望被達成開來。當你想吃時有得吃,想被愛時有人來愛你。」

阿精問:「這幸福該往哪裡找?」

X說:「有一天,我會帶你前往。」他再說:「現在,我就給小時候的阿精永遠的幸福,好不好?」

阿精點頭:「多謝你。」

她不清楚幸福的阿精在哪個空間吃得飽飽,全家不用挨餓,二姊不用被帶出省城然後活活被打死,而她,亦不用偷走出去抹屎抹尿與人睡覺為求吃得溫飽。……但不緊要,是回憶又好,現實又好,只要阿精有幸福,滿足了,她便開心。

做人之時,有得吃就是幸福。但今天呢?阿精望著地板,在X的懷中迷惘起來。

X問:「今晚過得好不好?」

「好。」她順服地回答。

X再問:「還有沒有甚麼想做?」

她說:「我想睡覺。」

於是X拖著她的手,帶她穿越走廊,然後到達一間闊大潔白的睡房,那裡甚麼也沒有,只有一張雪白的大床,阿精看見那床,便被催眠般走了過去,懷著萬分渴望地倒在床上,不消數秒,便睡著了。

X看見她的睡相,他斷定了,她是其中一個最渴望安息的人。

為著憐愛,他神手撫摸她的臉容,隨著他的手指一掃,頃刻,帶動了一條濕潤的痕迹,那是她的眼淚,從熟睡中沁透出來。

「可憐的孩子。」X細細地說了句。

之後的日子,阿精與X相見得極頻密,只要當阿精有需要時,她致電召喚,X便火速送上,「比起任何電召服務更妥當。」是她對他的形容。

肩並肩,阿精與X到過世界上任何一處地想到的地方,心情對之時,兩人便相對居住數個月,吃喝玩樂,恬靜快樂。

他們很親密了,她會抱著他來睡,把口水流在他的肩膊上,睡得太野之時,她一伸腳,他便被她踢下床。

有一次,阿精問他:「為甚麼我沒有愛上你?」

X也問:「對啊,為甚麼呢?」

阿精自己回答:「因為我當你是我的兄弟父母。」

X說:「兄弟父母嗎?很好哇。」

「喂!」阿精叫他:「你是不是gay的?」

X瞪大眼,向後一退:「嘩!幹嗎你思想這麼狹窄?」

阿精說:「你也對我無慾望。」然後她細細聲地加多一句:「你與老闆,是同一種人。」

X做了個怪表情,他說:「才不,我與你老闆是差天共地的人,所為其主各異。」

阿精好奇:「我與老闆的工作性質很明顯,可以列一張清單出來。但你呢?你的實際工作究竟是甚麼?」

「我來給迷失的靈魂帶來幸福。」X告訴她。

「多久跟進一個case?」阿精問。

「有時候數年跟一個,又可能是數十年一個,慢工出細貨。」X說。

阿精盤算著:「那麼,你的上頭年中要派多少個你這種人出出入入?」

X卻說:「照我所知又不是很多啊!做我這種職位的,只有嵾寥數名。」

「甚麼?」阿精奇怪起來:「你們的幸福很稀罕啊,沒多少人受惠。」

「對。」X望著她:「很特別的人才有資格被跟進。」

阿精問:「你對上那個case是甚麼人?」

X說:「是名世界領袖。」

「哪一個?」

「把人類關進毒氣室的那個。」

「他呀!」阿精張大嘴:「你專負責罪大惡極的人的靈魂嗎?」

X說:「他們影響力大,如果可以令他們向善,成效可以很高。」

「那是失敗的case吧!」阿精想了想。

X點頭,然後說:「所以我對你要志在必得。」

「我也是大魔頭?」

「不比其他窮凶極惡的人罪名輕。」

阿精皺起眉。「我很壞吧……我與人類作不道德交易,置他們於死地,收購他們的靈魂。」

「都還有救。」X說。

「你會不會救我老闆?」她忽然想起。

X搖點:「沒收到指示。」他說下去:「你的老闆與我們這邊沒感應,很難幫忙。但你不同,你去一趟以色列之後便神魂顛倒。」

阿精問:「以色列那次你都知?」

X說:「他也可說是為我鋪路。」

阿精驚奇:「專程派他來的嗎?」

X否認:「我才不會派一個叛徒來!只是,世事很微妙。我也不會完全了解所走的每一步。」

阿精問:「救了我之後,我往哪裡去?」

「幸福嘛!」X說:「由認識你的第一晚,我們一直沒離題!」

阿精把眼睛向上仰望,她說:「你給了我許多幸福的感覺,有甜美的,有軟綿綿的,有昏昏欲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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