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老闆與阿精不用工作之時,他們各有自娛的方法。

這一天陽光正好,天很藍很藍。

日間的第8號當鋪比起晚上要熱鬧許多,雖然還是只得一對主人,然而來來往往的僕人便有十多名,他們照料著老闆與阿精的日常生活。

十多人照顧兩個人,此幢大宅又遼遠廣闊,氣派不凡,可以想像,老闆與阿精的日子過得極好。富貴、舒適、閑雅。

吃早餐之時,一張長枱上僕人來來往往奉上食物,源源不絕而來的有水果、炒蛋、香腸、沙律、湯、麵條、各款麵包與飲品。老闆曾經向阿精提出過這是過度運用資源,兩個人的早餐何用放到一桌都是,但阿精堅持食物源源奉上的重要性,她深切認為單單一人一碟食物是寒酸、貧窮、無品味的表現。

像今天早上,阿精一邊享用她的早餐一邊忙碌張羅:「這個雪花蝦仁的蛋白好滑,做得好,雲腿冬瓜條夠清淡,適合早上的胃口。就吩咐廚子以後可以多做這兩個菜做早飯。」

「這是什麼白粥?當中的瑤柱一點都不夠香,我們的海味供應商換了嗎?」

「奄列不可以連續兩天用肉類做餡料,這是我告訴過你們的呀!為什麼不選用磨菇?水果也不錯,近來的水蜜桃好。」

「為什麼這星期沒有芝士?給我要那種軟熟的Mrs Churchill。」

當阿精指指點點時,老闆像一切的男人,在吃早餐時不發一言,埋頭在早報的紙張中,英文報章的頭條是華爾街股市崩潰,他可以想像,由今個月開始,當鋪的生意額必定會提升。

阿精正在品評她的咖啡:「這種咖啡豆夠香,出產地在哪裡?」

老闆從報紙中向阿精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看到阿精的面前已擺放了五六隻空碟,阿精的食量一向驚人,是普通男人的三四倍。老闆反而吃得少。

他習慣了阿精對食物的啰啰嗦嗦,他放下報紙,對她說:「待會到後山騎一陣馬可好?」

阿精放下她的豆腐味道雪糕,抬頭向老闆望去,歡喜地說:「好啊!」

老闆站起來,轉身走往他的私人行宮,而阿精,望看老闆的背影,滿口豆腐雪糕的她笑得好開心。

她喜歡與老闆一起做上任何事,當然包括騎馬。

她笑意盎然的趕快吃掉一個朱古力牛角包與一小碗日本冷麵,雖然還是有點意猶未盡,但她還是決定今天的早餐到此為止。

阿精走回她的行宮,直入她那三千尺的衣帽間,往騎馬裝束中搜去。好吧,今天穿這一套,皮革上衣,配白褲黑筒靴。

更衣完畢,她又走回樓下,穿越一道又一道長廊,威風凜凜的她走到屋外的馬房,由馬夫把她的愛駒拉出來,她騎的是一匹白馬老闆已經在他的黑馬上,馬匹在草地上踱步,阿精隨她的白馬向老闆的方向跑過去,她的臉上有漂亮的笑容,與藍藍的天很配襯。

老闆看到阿精的笑容,他也認為陽光下她的笑容很可人。他向阿精微笑,然後指著不遠處的樹林,他提議:「我們斗快跑過樹林,在樹林之後的地方停下來。」

阿精一聽便古惑地笑一笑,立刻策馬賓士,她要比老闆走先一步。

白馬跑得那麼狠勁,周道的樹木都變成綠色混和棕色的影,在影的幕場包圍下,在速度的懷抱中,她有種夾雜於虛幻與現實的快感。跑快一點吧,再快一點啊,讓我贏讓我贏,贏不了你的心,贏不了你的注目,也請讓我贏一次,讓我的馬匹比你的跑得快,讓我如光速的身手令你招架不來,讓我的英姿令你妒忌。

她皺住眉,堅定地向前注視,馬匹矯健地穿梭在樹林之間。老闆有時候爬了頭,有時候隨後,阿精總不放過他。這是她在他跟前罕有的驕傲,放下了低頭暗戀一個人的卑微,昂然抬頭高速前進,在速度中,她得回她的尊嚴。

樹林的前端散發出白光,即是說他們快跑出這個樹林,到達約定的終點。阿精用力策動她的白馬,她又再次擦過他的黑馬,她擋住了他的去路,她領先。

白光衝擊流滿她的一身,她和她的白馬已越過樹林,眼前是山崖,巨浪打拍聲音不絕。

馬跑到山崖邊便停下來,馬向天叫了一聲。

她回頭,他的馬正跑過來,他做了一個「你真棒,我及不上你」的表情。她看見了,心寬地朝他笑。

贏了,頃刻,一身一心,都充滿自尊。這一刻,她笑得最漂亮。

兩匹馬兩個人在山崖之前,凝視巨浪滔天的海面,而天,萬里無雲。這一片海這一片天背後的樹林、草原和大宅,都完美得像假的一樣。事實上,這是老闆與阿精共同擁有的獨立空間,他們要天藍、巨浪,還是陰暗無光,海水平靜如湖,半分困難也沒有,在屬於他們二人的空間內,一切受著他們的控制,包括吸取人的靈魂,包括這角落的天地萬物,也包括時空。

有日與夜的轉移,但沒有時光的流逝,永恆的青春永恆不老的身體。在這奇異的時空中,他們無憂無慮的存活著,享受著這一切,付出的使命,是收買一個人的所有,奉獻給一道他倆要下跪的大能。

老闆與阿精在山崖上消磨了一會,老闆先行把馬匹掉回頭,慢慢踱步走進樹林,返回他們的大宅。這一次,阿精跟在後頭,再沒有超越的借口,她跟在她愛的人的背後,一如過往的一百年,最自由的愛情,便是凝望他的背影。

他不會知不會取笑。而她,也不會看到他的冷漠。

這一百多年,這些日與夜,她也是這麼的過,浮沉在一個男人的疏離之間。

返回大宅之後,如沒需要處理的公事,老闆與阿精都有他們的活動。

老闆有他的小提琴。

在一間偌大的房間中,放有一張大木台,木台上是一個又一個未著色的小提琴和木板,間中又擺放了好些強線。老闆是製造小提琴的專家。

一百年來他做了多少個?其實也不是很多,成功的只有二十五個。不成功的,怎樣也有百多個,成功不成功,不是看技巧,而是看心愿。一個擁有無盡光陰的人,他的時間是廉價的,他希望用十年時間做一個琴然後毀掉,無人能夠說是不應該。當然,以正常的速度,每天處理一些,一年也可以做出一個精美的琴。

老闆意圖製造一個完美的小提琴,他也花上大量金錢向坊間搜羅數百年歷史的古琴,古琴質料上乘,只要弦線仍然有力,所奏出來的聲音會是一流的,不過當然,演奏出來的音樂美妙不美妙,還得看這副琴有沒有靈魂。

未完成的小提琴是胚胎,老闆捧在手上注視著一具剛剛鑲嵌完畢的小提琴,希望賦予它一個靈魂。

他對琴作出了一個「我賦予你生命」的動作,連續做了三次。琴沒變,空間沒變,他亦沒變。

是的,只是一個渴望,鬧著玩的。他從來只有帶走一個人的靈魂的力量,沒有給予的本事。

矛盾就在此,擁有大能,然而又不是所向無敵。

他放下了琴,造一個,好不好扔掉?

還是拉奏一曲吧。

老闆把另一個有二百年歷史的小提琴放到肩膊上,他合上眼,拉奏開始了。

引子輕快而跳動,末幾,卻瞬即變為深沉。

這是韋華第Iivaldi的四季組曲中的《冬天》。

音調高而尖的會不會是冬天的烈風?低沉喑啞的,是當雪下得很深之時的回憶吧。急速的音調帶動迫近人心的嚴寒,忽然之間,在凜烈之下,人的呼喚逐漸沙啞起來。最後是寂寞,狂風暴雪再寂靜之後的寂寞。

這是很男人的一節組曲,老闆很喜歡拉奏這一段音律。

阿精由自己的行宮走出來,她聽見拉奏的音樂。

她站到老闆的行宮門前,聽著他的拉奏,沒多久後,她便替這段巴洛克時期的古典音樂譜歌詞。

她的歌詞是:「傻瓜、傻瓜、傻瓜、傻瓜瓜、傻瓜瓜瓜瓜瓜……」

她唱得不算大聲,但已禁不住開始手舞足蹈,她在一闕古典音樂中出儘力撥動手手腳腳,口中哼著同樣的一句歌詞:「傻瓜、傻瓜、傻瓜瓜……」

都不知是形容她抑或老闆。

忽然,拉奏聲音停止,嚇得她急急腳跑回自己的行宮之內。

不,他不會聽得見的。

不過,就算他聽得見又如何?是了。她苦笑一下,聳聳肩。

阿精也喜歡音樂,但她喜歡有歌詞的音樂。由人聲如泣如訴唱出來的歌,可以跟住唱,可以供給發泄的歌。

歌,不應單單只得音韻啊,一定要有情情愛愛的歌詞才似樣。正如人生嘛,不能夠只得流流長的生命,當中,要有些情愛內容才更豐富。

這是阿精的信念,她知道,這一定不是老闆的信念。老闆從來不喜歡歌詞。

阿精戴上耳筒,她在她的行宮中引吭高歌:

你問這世界最遠的地方在哪裡?我將答案拋向藍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如果你的愛總是逆向行駛,你說你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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