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就如毒癮,還是愈早戒掉愈好。
死神凝神注視陶瓷,對她說:「原來,神祇也有他們的神明。」
陶瓷的心一怔,急忙溜開了眼珠。
死神伸手撫摸她的臉,溫柔地說:「而你就是我的神。我崇敬你。」
陶瓷抬眼探視死神的眼睛,他深邃而漆黑的眼睛內,溢滿能催眠人心的柔光。
陶瓷立刻把視線避開,她不想看。
這是不妥當的……被一個男人以愛情催眠……
不要,不要再看。
死神再說:「你知道嗎?你的笑顏燃起晶亮的光華,在那璀璨之中,我沒法張開我的眼睛。」
陶瓷在死神的手心中垂下眼,她聽著他的話語,不知不覺間,就感到痛楚。
——為什麼,愛著一個人的時候,會是如此難過?
不妥當,太不妥當……
不妥當得,內心隱隱作痛……
死神說:「每當你朝我而笑,我便知道,又一個願望被成真了。」
死神捧起陶瓷的臉,於是,她在迫於無奈中抬眼望向他。死神的目光,燃燒著愛戀的烈火。陶瓷的心苦澀地抽痛,痛得沒法再看下去。她再次迴避他的目光。
她的心,根本承受不起。
死神的美目閃耀,他說:「請給我一個慈顏的微笑。」
陶瓷暗自嘆了口氣,然後就在他的手心中綻放一個微笑。
死神的心神柔然旋動。
陶瓷的心再痛。她柔弱地別過臉,從死神的手心中掙脫離開。
她的動態輕而軟,她的表情不露一點痕迹。不知死神那滿載戀火的心有否空出一個位置,用以微觀戀人的變心?
再愛你,我的心還是一點一滴地改變……
陶瓷的臉已不再在死神的手心之內。這張臉看上去依然淡恬寧靜,但在這一刻,這張臉的主人已開始把一些事情推出心房之外,不想亦不敢再要。
愛情,在逃走。
陶瓷轉身,步離死神。她伸手按著左邊的胸膛,她的心,痛到不得了。
而自此以後,陶瓷告訴自己,每當死神望著她,她就往別處望去好了。只要不看,就不會被打動,慢慢地,就會不想再看。
每當死神說情話,就不要聽進心坎里,他一說,便該立刻胡思亂想。不去聽,不入心,任他說出最棒的情話,也會漸漸淡而無味。
是了,要戒掉一個人,就該如此。
誰叫自己當初讓心神依附上他?
是自己錯。所以,戒情的苦,要自己受。
根本,不應愛上死神。如果曾經愛過,以後不再愛便好。
「以後,不再愛……」想到這裡,淚腺便洶湧。忍著忍著,她不讓自己哭。
陶瓷躲在黑暗的角落掩住臉,她感到全身的血脈都在打顫。她伸手抓住自己的頭髮,而不聽話的牙關,正格格打震。為了停止牙齒的廝磨,她讓牙咬向嘴唇。一咬,便破。
血在唇角流淌。無可選擇地,她把血吞回去。
如果不是那出愛爾蘭電影,她會何時才醒覺?她怎可能奢求愛情?而又怎可能,會愛上死神。這是一件尷尬又羞辱的事。
一定,一定要從愛情中走出來。
她把手往臉上狂擦,擦得痛了,鼻頭就酸起來,眼眶溫熱後,眼淚終於直直的流。她明白,她要做的,是一件悲痛而艱難的事。
她一邊流著淚一邊深呼吸,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戒掉這個男人。
然後,陶瓷就變回從前那個未愛上死神的女人。她每天都很忙很忙,忙得推掉死神的約會,忙得公幹不回來,忙得與死神見面時擠不上半點笑容。
無論死神對她說什麼,她都愛理不理,一副強硬冷漠的嘴臉。
死神站在她身旁,問她:「是否有處理不到的事?」
陶瓷冷眼一掃,接著不耐煩地別轉臉,硬板板地說:「人間的事太複雜,你不可能明了。」
死神說:「你說出來吧,或許我可以與你分憂。」
陶瓷冷笑連連,這樣說:「你以為你是誰?你只不過是一個接走死人的接待員!」
死神臉色驟變,對陶瓷的反應非常愕然。
陶瓷以頒布命令的語氣吩咐死神。「這個星期我要專心工作,你最好不要打擾。」
她甚至沒望向他,她是背著他說的。
死神看著她那頭柔順的髮絲,與及白皙的後頸,真想俯前吻下去,以示對她的關愛。然而,她看來那麼不近人情,霎時間,死神無法釋放得出溫柔。這陣子,對著這個女人,他愈來愈手足無措。
自陶瓷的態度轉變以來,死神也不快樂。他把她的背影凝視片刻,最後默默離開。
陶瓷在死神走了之後,才放鬆地呼了一口氣。
做上這種事情,誰也不會好受。她潰散地坐在椅子上,但覺全身虛脫。
然後陶瓷就要自己習慣寂寞。早上醒來,看不到死神在她身邊;花園中,不見死神踱步的身影;辦公室內,沒有死神為她設計的驚喜;月色之下,死神不再坐在她身旁與她談心;當她躺在床上,床鋪分外冰冷,死神的懷抱不在,無人熱暖她的身和心。
無人關心,無人分享。在第一個夜裡,她凄凄地落下了淚。很挂念很挂念他。
那怎麼辦?生命綿綿無盡,還有很多個孤單無愛的夜要捱過。
她翻了翻身,剎那間真想放棄。
算了吧,屈服在死神的愛情中好了……
按著微燙的額頭,陶瓷從思海中按動回憶的按鈕,她要讓自己憶起從前的三段婚姻。
三段婚姻都長久;三段婚姻都無大風浪;三段婚姻都無愛情。
三段婚姻都比她今日的感覺適意。起碼,在那三段婚姻裡頭,她從不悵惆,從沒迷亂,亦不曾失卻方向。那三個丈夫,沒有讓她有任何一秒的心痛,也沒叫她流過激動悲愴的眼淚。哪像此刻,她心神不全地迫使自己做著些苦困艱難的事。
她嘆了口氣,從床上坐起來。還是無愛情好。
在把死神推離的第一個夜,陶瓷無法入睡。她走下床,披上外套,步行到書房中去。她倒了杯酒,從書架中找來《神曲》,坐在安樂椅上翻閱。
在「地獄篇」中,書上說:「食後比食前更飢餓,更不知饜足。」
只看一句,便覺得被說中了。得到愛情之後,居然比得到之前更難過。
「由我這裡,直通悲慘之城。由我這裡,直通無盡之苦。由我這裡,直通墮落眾生。」
在說著些什麼?詩人在描述愛情的地獄嗎?
「那裡嘆息、慟哭、凄厲,在星光全無的空中回蕩旋涌。聽起來好像有人在受著凌遲。」
陶瓷屏息靜氣,讀著讀著,她感受到切膚之痛。
「為此,我哀傷不已,剎那間像死去的人,昏迷不醒,並像一具死屍倒卧地上。」
她再也抵受不住了,她合上書,掩臉落淚。
詩人寫出來的地獄,根本就是為著她而存在。而如果當初沒愛上死神,她就無須跌墮進這個地獄。
明白痛楚是什麼一回事嗎?無論正做著些什麼你也只感到身在地獄中。
離開這個男人……離開他的愛情……
安樂椅內的女人一點也不安樂。她自覺別無選擇。
她幽幽呢喃:「愛情,居然是一個地獄。」
她與Lucifier交易了一個能逃避死亡的身心,那麼,完全無理由在這活得好端端的一刻,她自作孽地走進地獄中。
陶瓷決定懷抱這個念頭,用以抵禦餘下來的寂寞時光。
接下來的每一個晚上,她都催眠自己,絮絮不休地數落出愛情的壞處。
「令情緒動蕩、不事生產、無貢獻、擾亂心神……」
「虛假、不實在、貪心、自私、狹小、神經質、迷亂、勞心、邪妄……」
然後,就是更重要的一句:「貪圖他的愛情,便會失卻從Lucifier 得來的永生。」
說罷,陶瓷的眼目便明亮起來。
「死神不外是要置我於死地。」
「我擁有的是人世間的永生,根本犯不著去招惹他……」
「是他在迷惑我,要我失去最珍貴的東西……」
「死神是那樣邪惡……」
她如胚胎那樣蜷曲在床上,愈想愈膽顫心驚。她的瞳孔擴張了,而綠色的那顆眼珠,比棕色的那一顆變異得更多,在那綠眼珠之內,幻光流動,反覆地反映出惶恐。
「死神是最可怕的……」
她喃喃念著像虔誠的婦人念著主禱文一樣,愈念愈入心。
「死神只是一心要置我於死地……」
只要這樣念著,心便漸漸的安然,想像著死神的壞,她就能沉沉睡去。
把你想得好壞好壞,才能離開你……
一個星期過去後,當死神再走到陶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