窘迫之境 陶瓷

這是一個更宏大的片場。

艷舞女郎打扮的女人排成一列,正在練習綵排;三名馴獸師推著一個鐵籠步過,鐵籠內放有一頭白獅;服裝部的工作人員把一架又一架的華衣美服送到服裝間;上百名臨時演員正分批化妝與妝身;那十九世紀末的歌舞廳,設計得美輪美奐、金碧輝煌。片場內正製作一出A級電影,製作資金動用過億美元。這兒是荷里活,擅長以金錢炮製出夢想。

片場中央站著一名女人,她交叉著手仰起臉,正聆聽身旁的人的講解。看不到她的正面,只看到她修長婀娜的背影,她棕色的頭髮不長不短地垂在頸後;她身上穿著杏色的連身裙,剪裁高雅名貴,小腿幼細纖長,腳上穿著三英寸高的鱷魚皮高跟鞋。她的肌膚看來細白幼滑,就連手跟的部位也精緻細嫩。就算只得一個背影,也已足夠稱呼她為美女。

她沒有拿手提包的習慣,就連手提電話,亦是由身邊的人為她拿著。現在,她的身旁跟著兩名助手、兩名監製、市場策劃以及導演。她是這些人、這個片場以及整個電影王國的話事人。在荷里活,她的權力排行永遠都在五名之內。

所有經過她面前的人都會謙恭地朝她頷首,而她亦慣於站在眾人的畢恭畢敬之中。她一直仰著臉注視半空那盞巨型水晶吊燈的裝置,同時分一點點心出來聆聽身旁的人的說話。她的兩名助手拿著筆記下所有要點;而通常,她都很少即時響應些什麼,她要說的話,在開會時說一遍就成。

死神LXXXIII就站在她身後不遠之處。他為四周景物的富麗堂皇而驚嘆。生命只是過渡也只是幻覺,但人類就有本事把這虛幻的一切當成真實般呈現,並且,比真實偉大得多。

他一直跟隨她前行,像個影子般亦步亦趨。他沒有超越她,也不妄想能窺見她的真面目。他已經太滿足於她的背影,細巧的腰,纖長的腿,帶動著動人而耐人尋味的故事。

那雙小腿那麼幼細,她走動了百年,難道仍然不累?小小的腰身支撐著的,除了上半身之外,還有秘而不宣的過去。死神把她的背影觀看得巨細無遺,猶如觀看一尊藝術品,價值極高昂,叫人看少一眼也不甘心。

他聽見她說話的語調,淡定輕柔平和;她的舉止含蓄高雅,沒有多餘而誇張的動作。死神微笑,這樣雅緻矜貴的女人,竟然掌握了操控死亡的本事,並且……試圖捕殺死神。

他細細嘆了口氣。他所遇上的,是世上最動人的敵人。

還有什麼更叫人心蕩神馳?死神緊盯著她的背影,自顧自笑起來。

女人要聆聽的都完了,接著,她就朝辦公室的方向走去。死神跟隨著這個背影,他發現自己跟隨得很忠心,他甚至願意如影隨形,而這種相隨的忠心竟然叫他心生快慰。

死神仰起面傻傻地邊走邊笑。他感應著一些史無前例的事情。

女人走過兩齣電影的片場,然後步出片場之外,於陽光下走了數分鐘,然後又走進一所三層高的大宅中去。她吩咐她的助手返回工作崗位,而自己則步行至三樓的辦公室中。

她推開房門,一直走到靠窗辦公桌前,而房門與辦公桌的距離足足有五十英尺。她站在辦公桌後垂頭轉身朝向死神的位置。她一邊隨手翻揭桌上的文件,一邊說話:「請替我關上門。」

死神站在門邊,左右張望。附近並沒有其他人。

她依然垂著頭,重複剛才的話:「請替我關上門。」頓了頓,才又說:「死神,麻煩你。」

死神當下一怔。而這個女人,緩緩地把臉容抬起。

請念記住這一刻,死神首次目睹她的芳容。

而整個世界,不由自主地,靜止了。

這是一張完全不可思議的臉,臉胚小巧,呈鵝蛋形,略長;皮膚白皙得如經漂染一樣;鼻子秀巧高挺,嘴唇薄而稜角分明;最特殊的是一雙眼睛,在修長的眼形之下,她的左眼是綠色,而右眼是深棕色。

死神屏息靜氣。而她什麼表情也沒有,恬靜地望著他。

死神深呼吸。在知覺清晰了之後,他就記起她的吩咐。他伸手把門關上。

然後,她才稍稍放鬆表情,坐到大班椅上,輕聲朝他說:「我們終於面對面了。」

死神上前,在辦公桌之前裝作瀟洒地坐下來,也說:「我也實在盼待已久。」繼而,他也就開門見山。「你那把道具刀,我已請人放回你的道具房內。」

笑意慢慢由她的臉上綻放,雖然笑得燦爛,她的氣質仍是含蓄的。「那很好,麻煩你。」她甚至向他禮貌地點了點頭。

死神莞爾。這個女人的態度如此溫文典雅,完全不像她的所作所為。他笑了笑,然後說:「你也該知道,你避不了死亡多少次。」

女人溫和地輕笑,回應他:「與其等待你來追捕我,不如我首先殺了你。」

死神又一次愕然,實在令人啞口無言。他朝她看去,她卻仍然優雅地笑意盎然。

真令人嘖嘖稱奇。死神忍不住自顧自笑起來。「啊啊!啊啊啊!」

女人看見他笑,她亦顯露較為開懷的笑容。

當笑容靜止後,她就與一尊慈憐的聖母像無異。

靜態的、無垢的、受尊崇的。

死神笑了一會,就伸手掠了掠頭髮,這樣說:「你知道嗎?你所做的事,完全是前無古人。」

女人慷慨地盛放笑臉,迷人得連眼角也濺出笑意。「我知道死神也會死,只是,還未知道該如何成功地置你於死地。」

死神凝神望著她。他發現,當她笑起來的時候,右眼深棕色眼珠比較亮,那深棕色閃呀閃,形如琥珀。

死神聳聳肩。「我建議你最好用心一點想想殺死我的方法。這一次,我是受派到來非把你接走不可。你避不了我多少次。」

女人就垂下眼作思量狀。死神又發現,當她垂眼之時,眼帘上的雙眼皮仍然那麼深刻,而一雙彎月眉,薄薄幼幼的,看來溫柔明媚。

她的行為那樣冷酷,偏偏外貌氣質又柔情似水。死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實在不明所以。

當她重新把眼睛抬起之後,便說:「那麼,即是說,由今天開始,每天都是我的死期?」

死神笑著點下頭來,稱讚她:「聰明。」

女人露出明了的表情。接著,她站起身,伸出右手,說:「謝謝你的拜訪。只可惜我還有要事,無法周到地招呼你。」

死神也站起來伸出手與她握上。天啊,這個女人的手軟若無骨。無比的性感,而且溫柔……

死神不期然地搖了搖頭,又暗自嘆息。

女人對死神說:「你可以稱呼我為陶瓷。」

死神非常高興。「我也打算以這個名字稱呼你。」

當她把手緩緩縮回,死神這才捨得放開她。

喚作陶瓷的女人告訴他:「很少人叫我這個中文名字,多數人都稱我為Aisling或者Mrs. Warren。」

死神由衷地說:「陶瓷是個極漂亮的名字。」

陶瓷帶點含羞地笑,「謝謝。」

她半垂下臉,而臉胚微紅。

無論由哪個角度看去,這個女人都是可人的。

死神咬了咬牙,又再搖了搖頭。

死神準備轉身離開,而臨行前,他囑咐:「小心交通。」

陶瓷的笑意依然。「好的,好的。」並語帶感謝。

死神就在陶瓷的目送下離開她的辦公室,他在關掉房門前再次向她道別。

陶瓷禮貌頷首。在房門關上後,她坐下來簽署一些文件,接著吩咐她的三名秘書準備稍後開會的事宜。

日理萬機。似乎沒把死神的到臨放在心上。

一直工作到晚上八時,陶瓷便被司機接走。

Bentley房車直駛向另一個山頭,山頂上的巨宅便是她和丈夫的居住之所。而就在拐彎的欄杆前,忽然從對頭衝來一輛自行車,陶瓷的司機急忙剎掣,但房車的尾部還是與自行車相碰,自行車駕駛者連人帶車沖落山坡。

司機大驚,匆匆走下車外檢視自行車駕駛者的傷勢,他看了一眼,就回頭對陶瓷說:「太太,那個人並沒有受傷。」

陶瓷一直冷靜地安坐房車車廂內,她既不愕然,也不驚慌,也只瞄了那半掛欄杆上的自行車一眼,然後便拉上車窗布簾。

而就在司機準備坐回駕駛位置時,山路上傳來一聲巨響,一架大卡車奇異地沖向Bentley房車的尾部,司機連忙後退躲避,在不消三秒的時間內,陶瓷和她坐著的房車便被大卡車衝撞出欄杆,房車飛墮山崖的半腰,打了兩個筋斗。

十分鐘後,救護員由直升機載著到達現場。然後又花了十五分鐘才把陶瓷由反轉了的房車中拯救出來。

她的臉色有點發青,手跟也擦傷了,但其餘一切無恙。

倒是表情有點氣沖沖。她叫司機替她致電助手,然後她就在電話中吩咐:「以後每天的行程留十五分鐘空白,以防有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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