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師II

之後的日子,不再一樣,亦無人猜得到,人生的下場會變異如此。老師接到母親出事的消息,急急趕回波士頓去,繼父通知他,母親自殺垂危。她是困在開動引擎的車廂中服用安眠藥與割脈自殺,沒有遺書沒有遺言。在老師回去波士頓的中途,母親便已過身。

繼父坐在家中飲泣,相對而坐的老師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腦袋像給一個神人用場匙一羹一羹挖出來一樣;而感情,也受到相同的對待。是應該傷心的,但他沒半點一個人應該有的傷心,只覺繃緊、繃緊、再繃緊。甚至,連喜怒哀樂這些反應也失去。他只能發獃地注視他哭泣的繼父。

繼父邊哭邊說:「她自殺之前的一晚才與我看了一出舊黑白警匪片,我們吃薯片喝啤酒,她笑得很開朗,誰料第二天,她便關在車廂內自殺……」老我人掩住了臉,凄凄地說下去:「她是否一直以來只是假裝開心?」

老師仍然坐在那裡,無任何錶情無任何動作,他的繼父哭得沒氣力,要回房間休息,他卻仍然坐在原位,落地生根,動也不動。

他的感情仍然空白一片,不懂傷心不懂悲哀不懂激動,他只是「啊」地在心中長長的低叫。

「啊——」

「啊——」

「啊——」

「啊——啊——」

母親怎會死的?

「啊——」

母親怎可能自殺的?

「啊——」

母親不是應該把餘下半生的幸福交給他的嗎?

「啊——」

母親是不是等得太久了,所以怪責他起來,一死了之?

「啊——」

「啊——」

「啊——」

「母親。」心中,終於出現了一個有意義的名詞。卻又仍然,除了這夾雜了愕然、不解、感嘆、悲愴、失望的一聲「啊」之外,他組合不了別的辭彙。

之後數天,他都在失去語言之中度過,也開始不吃不喝不動,躺在床上之後,便是繼續躺下去。

最後,繼父把他送到醫院。醫生給他治療,注射了藥物,於是,在某一天的黃昏,他便開始流下眼流,流得眼睛痛了,便停止一剎,到眼淚再分泌出來,又再流下來。他漸漸能夠享受哀傷的反應。他的知覺恢複了,能夠為失去母親而悲痛。

藥物交替的注人他身體內,最舒服時的反應,是半清醒半昏迷間,小神仙的歌聲會傳來,一闋一闋,尖尖的,輕輕的,像微風,也帶香,閃閃亮的,隨一雙又一雙拍動的翅膀,輕飄飄地安撫他的感官,令流著淚的他,有心有力泛起一個秘密的微笑。

赤裸的Laume來了,雪白的她帶來夢想,她令人知道,沒有一顆星是太遙遠,沒有一個夢是得不到。她帶著平和。

美麗、願望站到他跟前,伸手灑下閃閃亮的夢,縱然他沒伸手出來,也捉得到的夢。

Penlope也來了,自發的光華如藍色的暗火,優美神秘。

她引導的是力量、智慧與升華,她拍動她的翅膀,她翩翩起舞,她為她要祝福的人帶來她擅長的。

在她們背後,在一叢叢鮮花間,他看到一張臉,她有一個名字,但他暫且記不起,這張臉吸引極了,是一張被至親傷害的臉,美麗但帶著屈辱,十分十分的需要他來保護。

「他只想侵佔我的身體。」這張臉說。

「他從沒當我是人。」這張臉有怨恨。

「他深深的傷害我。」這張臉悲痛。

「就殺掉這樣的人。」這張臉說,「他沒當我是人。我只是一個供他洩慾的洞。」

「你是保護我的嗎?」這張臉哀傷地望著他:「那麼別走,我此生此世,就只有你。」

然後校服裙雪白的,透著光在窗前飄蕩,陽光透進那雪白的影,他看著,一顆心很安樂。更美好的是,那張勝微笑了,在陽光之下,她什麼怨恨也沒有。。

「因為有你愛我。」那張臉說。

他便飲泣起來,深深的,連續的,不能自恃的。

老師在精神病院治療了半年。這是他第一次亦是惟一一次接受精神病治療。出院那天,陽光很好,照在身上,很溫暖友愛。他已記起那張臉屬於誰了,只是,他再也找不到她。之後的日子,他常常想起她,回憶似近又遠,明明是發生過,又好像明明不。

小神仙持續的來臨,母親觀音的臉亦烙在心問。小時候所受的痛與那含糊的愛,在晚上輾轉時最清晰。

他沒有再服用醫生的葯,也不願意去複診,因為一用藥,什麼也記不清楚。沒有回憶的他,便是一個什麼也沒有的人,有些東西,他寧可交託出生命去保留。

後來他遇上他的妻子,然後又失去她。傾盆而來的悲痛再次侵襲,他為再次失去一個需要他來保護的人而崩潰。

他看不起自己,他意圖毀掉自己。在大雨滂淪般的一及傷槍痛下他孤立地站在中央,他忽然再次不知道自己是誰。

在一次昏迷之中蘇醒後,他望向鏡子,但覺,他的臉孔不該是這一張,而該是那一張。對了,是那一張,一張許多許多年前的臉孔,那張臉孔很需要他,而他,更需要她。

回憶的瞼從醫生的手術刀中堆砌出來,這數年間,改動了臉形、眼睛、鼻子、嘴唇、顎骨、眉骨,歷時十多次的手術,終於接近他回憶中的那張臉。最後,每當他望向鏡子,也就忘記了自己。

當她就是他,他便可以不離不棄的永世保護她。

他失去太多需要他的人,這一個,他永遠不可能失去。

他為她做了許多年前他答應地去做的事,把那些純粹找女孩子尋樂的人殺死,他們把她看成一個洞,他便要把他們掉進地底下最深最深的洞。

留一把長直發,戴上女性的胸圍,穿上少女的衣服,一天接著一天,他已變成她。而這是很快樂的事,她的請求,他從不失手。

最後,她終於活靈活現存在於他的生活中,她與他同住同睡同吃同飲,共同聆聽小神仙自花叢中傳來的歌。她的純善與恨怨交替豐富了他的生命,他與衍生自他身上的雙重人格的她,相依為命。

日子過得最愜意,就是沒有分離過的這一段。

加柔在Mr.Fairrnont的金錢支持下,進入了一所著名的學府讀大學,正如她在中學時代的心愿,她先攻讀醫科,然後再研究精神病專科。

在大學的日子,加柔間中便有一名追求者,有同學、助教、校園之外認識的人。加柔不介意多認識朋友,她會與他們約會。只是,她從沒有對任何人動過心,她的心,放不上在這些人的懷中,他們喜歡她漂亮、聰明、能幹、亮麗……他們喜歡她,因為她條件好。加柔會想,倘若他們知道她不如他們想像那樣,他們還會喜歡她嗎?看著他們那英俊但簡單的臉,雪般白的背景,正常過正常的遭遇與人生,加柔不敢想像,他們有任何能力去明白她、了解她、感受她。

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一直懷念著老師,他留下了一個沉鬱而充滿愛意的印象。夜裡,在夢中,總有一個人伸出雙臂,她便安然走過去。

那個人雙臂包圍著她,使她的身體軟綿綿地,如騰雲駕霧般埋在這個極安全的地域,連帶雙腳也不管用了,根本不需要腳,不需要站立,也一切穩妥。

伸出雙臂的人沒有臉孔。加柔也日漸把他的臉容淡化了,留下來的。只是一片又一片的美好。是曾經有一個人,全心全意愛過你的美好。

而這美好,隨著時日,如沉澱的生物,只會積聚得更深。

在精神病專科學院期間,加柔認識了一名極富有的地產界鉅子,他是美國人,對加柔很傾心。母親非常鼓勵她與這名鉅子來往,加柔也嘗試了,只因為她也抱著「嫁得富有,怎樣也是無往而不利」的想法。

這個男人樣樣都好,只是,他太有一種男性的威嚴,這叫加柔異常窒息,她想起了她的父親。更叫她不安的是,這個男人面對小孩時,又有著不合襯他威嚴的溫柔。加柔想起了父親在末開始侵犯她之前,她在孩童時代所領受過的父愛。一個人,可以如此分裂,既邪惡又假裝出善良。

追求她的男人究竟是何品性,她暫且未知。她只知道,她一點也不想知。

當她與他分手時,他們剛好相處了四個月,她的母親反對到不得了,而她只是一句:「你甚少為我好。如果你仍然有這意欲的話,今次請別出聲。」

母親便合上嘴。

後來,加柔開始在醫院的精神科實習,表現出色,她對病人有一種其他醫生沒有的認同感,他們的一言一行,再瘋再狂,都是一個又一個獨立的慘劇。與他們在一起,反而有助淡化她自己的慘劇,起碼她沒有發狂,她是得救的一個。

在醫院工作期間,她認識了Mr.Higgins,她知道他是同性戀者。

那是一個大型的私人派對,在加洲沙漠中的三萬尺豪宅舉行,加柔與她的一名追求者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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