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A

有些人,永遠不可能快樂,有人說過,快樂是腦內的某一組細胞,細胞發達的人容易快樂,細胞不發達的,時常陷入鬱結之中。

Marc大概是屬於細胞有缺陷的那種,他知道什麼是快樂,他感受過,當他重複渴望同一類東西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正沉醉在那快樂里。

他一直欠缺的,是名叫激情的元素。他會快樂,但不會過分快樂,他願意享受,但不會過分享受。生活里,他從沒非常渴望過什麼,亦沒有任何夢想,凡事都只一步一步前往,但當前往了,卻又不會太興奮。

從來,他便沒有成功感,長得好看身體健壯的男孩,會考四A四B一C,港大法律系畢業,女朋友秀外慧中,背景富有,畢業後在數一數二的英資律師行工作,怎麼說也是人上人,生命於他,寬容不過,要什麼有什麼,多少人拚個你死我活也得不到他擁有的一半。

但他從來沒為自己自豪過,不覺得自己值得那麼多,可是卻又不會思索為什麼覺得自己不值得,只不過永遠的事不關己,永遠的漠不關心。

若他知道,阿夜在他死後變成如此,一定會很奇怪的了。早在認識她的初期,他便已經告訴過阿夜,不可以放那麼多心思在他那裡,千萬不要愛上他。

但阿夜才不理會,那是她的初戀,她要盡情享受。

Marc根本不知道他是阿夜的第一個男人,不過若是他知道,也大概無甚感覺。他倆的第一次在往泰國的短途旅行中發生,適逢阿夜的經期,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她的第一次。阿夜亦沒意思讓他知道,她不想以此威脅他愛她多一些。

Marc一直冷落她,說什麼自己是個沒感情的人,和他一起開心便好了,當作玩玩便好了,不要動真感情,以免受到傷害。阿夜一直的聽在耳里,由起初感到很不愉快直至後來的麻木,前後大半年,她最終也習以為常。

現在他不能愛上,難保日後他不會,只要她做一個一百分的女朋友,他必然在某一天感動起來。

於是,她很有信心很努力地做Marc的女朋友,然而他卻寧願死。

事前沒半分預兆。臨死前的早上,他才處理過一宗離婚和一宗租務糾紛,工作很順利,午飯時間與阿夜在Ameri Pie吃了個午餐,事後阿夜拚命想,也想不出Marc在午飯時說過什麼暗示自殺的說話。

若說那午飯有什麼特別之處,便是阿夜那天特別神采飛揚,她的美國政治研究題目拿了個A的成績。

在吃著白蘑菇蘇格蘭三文魚的頭盤時,她一如往常,甜絲絲地把手按在Marc的手背上,告訴他:「我愛你。」

而Marc,也如平日,淡淡地回了句:「你知我不愛聽。」

「但我真的真的很愛你。」

「你這樣說只會逼走我。」Marc望進她那雙陷入戀愛中的清澈眼睛。

阿夜一聽,笑了聲,然後說:「將來的某天你一定會屈服。」

然後,Marc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阿夜愉快地享用她的烤大蝦主菜,和濃濃的芝士蛋糕。那一天,她吃得特別多,很開胃。

分別的時候,她熱情地給了他一個法式熱吻,然後「咚咚咚」比他要快地跑下斜路,轉頭揮手說再見。她從來沒告訴過他,為什麼她總是搶先說再見的那個,因為,她害怕別人先離開她。

也不知Marc有否留意到她每次搶先的別離。阿夜聳聳肩,就當是她守著的小秘密吧。

就是這樣了,他甚至沒叫她好好保重,努力讀書,開心做人。阿夜那天下午沒有課,買了一包紙黏土,回家學做手工,也與天宙說了一陣子的話,然後弄了個腊味煲仔飯,夜裡吃過飯後傳呼Marc,他沒回覆,她以為他有應酬,不以為意,在十一時左右便上床睡覺了。

誰知他居然自殺哩,塑膠袋蒙頭,吃下一瓶安眠藥。他想死,也不預告半句,亦沒交代他死了她怎麼算,阿夜不相信,自己的地位真的輕若如此。

復來,隔了一天,她才接到Marc堂姊的電話,說Marc自殺了,她握著電話不肯相信。到相信了的時候,她昏倒地上,在醫院住了一星期。

清醒的時候她挖空心思地想,不清醒的時候她在夢裡細想,也找不出可以令自己信服的原因,半句說話也沒有留下,唯一可疑的是當天午飯時他那一句:「你這樣說只會逼走我。」

真可怕。阿夜在病床上不住抖震。她相信了自己是殺人兇手,因為她不負責任,不理會別人接受與否的愛情態度,把深愛的人逼死了。

她需要一個解釋,而那解釋就是她自己。

千錯萬錯,別人的死,卻怪罪在自己頭上。就是沒考慮過,尋死的理由可以很簡單,就是Marc不珍惜生命,感受不到活下去的意義,覺得死比生更好。

就只是這樣,他想死,於是去死。

簡單吧,可是就是連累了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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