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太安城山雨欲來,楚狂奴冒死報信

不管天下其他讀書人如何想如何做,我張廬書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祥符三年,冬。

中原不安定。原本廣陵江南北均勢,局勢瞬間急轉直下,緣於蜀王陳芝豹與燕剌王世子趙鑄。只是兩人兩騎,沒有任何扈從護送,去往吳重軒大軍帥帳,說服那位領兵部尚書銜的征南大將軍再度倒戈。

叛軍揮師北上,麾下大軍駐紮在京畿南部地帶的盧升象,轉眼之間便陷入危如累卵的困境。

太安城廟堂的黃紫公卿,聽聞這個驚悚噩耗之後,人人亂如熱鍋上的螞蟻。

原本已經因病辭官的坦坦翁不得不重新參與大小朝會,這才人心稍定。

隆冬時節,天寒地凍人心涼。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桓府,來到只隔著一條街的某座破敗府邸,匾額早已摘去,成了無主之地。

老人提著兩壺酒走下馬車,拾級而上,伸手撕掉貼在大門上的封條。

藏在陰暗處的幾名趙勾諜子,雖然品秩極高,卻皆是識趣地視而不見。

老人將兩壺酒抱在胸口,一隻手十分吃力地推開大門。

老人熟門熟路地繞廊過棟,直接來到那間書房。有些書籍已經搬走,有些書籍還留下,搬走的留下的,其實都是吃灰塵罷了,無非換個地方而已。

書房內依舊只擱有一張椅子。

遙想當年,朝野上下,除了趙禮趙惇兩任離陽君王,恐怕就只有他桓溫能夠在此大大咧咧落座,心安理得地鳩佔鵲巢。

桓溫繞過那張空蕩蕩的書案,將兩壺酒擱置桌上,用袖子擦去厚重灰塵,這才緩緩落座。若是往年,那位紫髯碧眼兒就會站在窗口位置了。

坦坦翁望向窗口那邊,輕聲道:「碧眼兒,你瞧瞧,你撂挑子一走了事,沒換來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結果只換來這麼個烏煙瘴氣的狗屁時局,你就不愧疚嗎?你啊,也虧得早死了,要不然悔也悔死你!」

老人冷哼一聲:「也就是你不在,要不然我真恨不得一巴掌甩在你腦殼上,我可真打,絕不是嚇唬你。」

老人陷入沉默。

廣陵道節度使盧白頡生死不知,倒是經略使王雄貴不知為何竟然被驅逐出境,無論是性命還是名聲,都逃過一劫,最終在盧升象派兵護送下,即將返回京城。

在迎回王雄貴入京這件事情上,太安城朝會還有爭執的閒情逸緻,原本以王雄貴的張廬繼承人、前任戶部尚書以及現任一道經略使的三重身份,禮部尚書司馬朴華出城迎接,理所當然,只是廣陵道淪陷,導致半壁江山糜爛不堪,王雄貴落魄至極,就算活著回到太安城,以後的日子是何等慘淡光景,可想而知。禮部衙門在離陽朝廷的地位越來越高,如今僅次於天官殷茂春的吏部,司馬朴華擔心京城風評受損,更怕被王雄貴連累為年輕天子遷怒,自然不樂意親自接手王雄貴這顆燙手芋頭,禮部二把手晉蘭亭更是多次在士林詩會上,公然痛罵王雄貴貽誤朝局,更是絕不會出城迎接,所以就又輪到可憐的右侍郎蔣永樂出馬了。事實上新近在廟堂崛起的遼東士子集團,對於向來與江南士子親近的經略使大人,打定主意要痛打落水狗,在太安城大肆宣揚王雄貴的不堪重任。若非齊陽龍一錘定音,阻止了愈演愈烈的討伐風潮,恐怕迎接王雄貴的就不是禮部右侍郎,而是攜帶枷鎖的刑部官吏了。

桓溫見慣了宦海的潮起潮落,對此談不上有多少感觸,只是有些灰心罷了。

太平盛世,文臣言語過激,就像永徽年間對人屠徐驍的評點,無傷大雅,那個遠在西北的徐瘸子也懶得計較。

可如今不比當年啊,不可同日而語。

桓溫沒來由想起那個年輕人,碧眼兒的幼子張邊關,那個被說成是京城身份最顯貴卻無品的官宦子弟,被說成連欺男霸女都不敢的窩囊廢,高不成低不就,年輕人兩頭不靠,所以誰都不愛搭理。

碧眼兒的子女中,反而只有張邊關最討自己喜歡,見到自己也不怕,什麼玩笑也敢開。

桓溫聽說張邊關當年離開張府後,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女子,在市井巷弄過著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四處閑逛,看那些鴿群在太安城的天空飛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可惜到最後,這麼一個與世無爭的年輕人也死了。

老人打開一壺酒,仰頭灌了一口,突然有些哀傷。

老人提著那壺酒,起身來到窗口,推窗望向灰濛濛的天空。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一杯哪裡夠!一壺才馬馬虎虎。

老人狠狠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嘿,此等醇酒,你喝不著,饞死你。」

這位歷經三朝始終身居高位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嘆了口氣,小聲道:「差點忘了,你是不愛喝酒的人。」

老人像個孩子一樣一臉憤憤道:「天底下竟然有不愛喝酒的人!豈有此理!」

坦坦翁背靠窗戶,望向那張書案,小口小口喝著酒,很快就喝去大半,有幾分醉眼矇矓。

小酣而未大醉,人生至境。

老人好像看到了一位紫髯碧眼的讀書人,正襟危坐在書案之後,正笑望向自己。

坦坦翁記起當年自己與那傢伙年少時分,一起同窗苦讀聖賢書的光景,緩緩提起酒壺,輕聲笑道:「莫道儒冠誤,讀書不負人。」

那人好似回答:「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坦坦翁便繼續朗誦一句:「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郎。」

最後兩人一同念道:「天子重英豪!」

坦坦翁哈哈大笑,不敢再看那邊,生怕下一刻便再也看不到那個身影。

老人飲盡壺中最後一口烈酒,將酒壺擱在窗欄之上,踉蹌離開這間書房。

唯有我輩有負聖賢書,自古聖賢書不負我。

書案上,留下一壺無人喝的美酒。

自古聖賢皆寂寞。

唯有飲者留其名。

出人意料,王雄貴返回京城之後,皇帝陛下非但沒有龍顏震怒,反而在朝會上對這位廣陵道經略使好言安慰,只是得知那位棠溪劍仙盧白頡生死未知,且不曾依附作亂藩王趙炳後,年輕天子的神色似乎有些觸動。

聽聞這個消息後,不只是皇帝趙篆鬆了口氣,事實上所有江南道出身的朝堂官員都如釋重負。江南四大豪閥,在盧道林、盧白頡先後擔任離陽一部尚書後,盧氏已經算是後來者居上,成為江南系官員的執牛耳者,一旦作為檯面上的南黨領袖盧白頡叛出離陽趙室,必然是一場波及離陽中樞的官場災難,恐怕與盧家同氣連枝的江南道三大高門,在內心深處,或多或少都希望盧白頡與其苟活得富貴,還不如自盡殉國來得一乾二淨。退一步說,只要盧白頡沒有任何消息傳出,就絕對是不幸中的萬幸。

事實上,那場春雪樓變故之後,武將的表現,太過讓人失望。

薊州將軍袁庭山,叛變。

春雪樓舊將,原本憑藉平定西楚餘孽一躍成為離陽朝堂新貴的宋笠,堂堂鎮字頭的實權將軍,叛變。

廣陵道豪閥子弟齊神策,上陰學宮的一流俊彥,剛剛嶄露頭角,便也叛變了。

而且據聞三人分領一支騎軍作為先鋒,即將進逼京畿南部的盧升象大軍那條尚未構建嚴密的防線。

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也不是沒有,兩淮道新任節度使許拱調兵向南,準備著手構成一道南北向的防線,已經先行死死扼守住幾大關隘軍鎮,使得京畿西門戶暫時無憂。

兩位薊州副將韓芳和楊虎臣,各自親率精騎疾馳南下,與新任靖安道節度使馬忠賢南北呼應,讓廣陵江以北的中原腹地不至於動蕩不安。

原節度使蔡楠的螟蛉之子蔡柏,在經略使韓林的大力推薦下,升任河州將軍後,火速帶兵趕赴薊州增援許拱,毫無推諉之意。

同樣是手握兵權的地方武將,一方是亂臣賊子,奢望建立扶龍之功,一方則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

暫時仍是廣陵道經略使的王雄貴安然返回府邸後,沒有接受夫人的建議,沒有立即沐浴更衣洗去晦氣,而是招來府上兩位管事,分別去邀請早已多年沒有來往的兩人:一位是中書省僅次於當朝首輔齊陽龍的中書侍郎趙右齡,一位是由翰林院升任吏部尚書的殷茂春。王雄貴的兩位心腹管事都大感意外,要知道不但是主人與那兩位大人之前擺明了老死不相往來,事實上永徽儲相殷茂春和趙右齡雖然是親家,但也向來關係淺淡,聯姻之後,更是從無私下來往。

故而兩人離開門可羅雀的府邸後,都覺得要白跑一趟,但是兩人都沒有想到,前後腳就有一人登門拜訪了,而且身份顯赫,元虢!

同樣出自那場「永徽之春」,同樣曾是在張廬熠熠生輝前途似錦的官員,而且元虢在早年才氣之高,甚至還要超出科舉一甲的趙右齡、殷茂春,一直是坦坦翁最為青眼相加的後輩晚生。只不過由於元虢性情太過散淡,學識太高,鋒芒太盛,很快在官場上就被趙殷兩人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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