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蒼城待客種檀,逃暑鎮宗師聚首

南海觀音宗近百練氣士已經進入陵州境內。江湖上突兀出現吳家劍冢一百騎,直奔北涼。

這個祥符三年的秋天,尤為多事。

中原燕剌王趙炳、蜀王陳芝豹共同起兵,廣陵江以南的半壁江山盡陷,離陽朝廷不得不讓盧升象與吳重軒再度領兵南下。兵部侍郎許拱代替因病請辭的蔡楠升任節度使,負責節制北涼道與兩遼之間的所有北部邊軍。

朝廷敕封北涼王徐鳳年為大柱國,同時大肆追封包括劉寄奴、王靈寶在內所有關外戰死英烈,並且在北涼道破格設置兩名副經略使和節度使,原涼州刺史陸東疆一躍成為北涼文官二號人物,徐北枳與楊慎杏一起擔任副節度使。

密雲山口一役,曹嵬與一名原本籍籍無名的謝姓武將,一舉殲滅種檀部騎軍,僅有夏捺缽種檀率領十餘名種家精騎突圍而出,此役成功迫使已經接受北莽國師稱號的爛陀山倒戈,兩萬僧兵馳援流州青蒼城。

郁鸞刀率領萬餘輕騎繞過君子館、瓦築數座姑塞州邊境重鎮,孤軍深入,直插北莽南朝腹地,鋒指西京,震動北莽兩朝。

北莽王庭傳出女帝聽聞密雲山口慘敗後,怒急攻心,卧病不起,太子耶律洪才臨時主持南征事務,三朝元老耶律虹材領西京首輔銜,輔佐太子殿下。其中王帳成員耶律東床破格擔任西京兵部右侍郎,同時受封鎮國將軍,節制包括君子館、瓦築在內四座重要軍鎮。

隨後離陽兩位藩王的叛軍並未立即向北方展開攻勢,而是迅速蠶食廣陵江以南的廣袤版圖。

但就在整個離陽官場和軍伍都誤以為燕剌王將自立為帝之時,中原迎來了一場影響深遠的巨大震動,傳言兩大藩王將要把那位因忠心趙室正統而享譽朝野的靖安王趙珣,扶上帝位!

世人的眼光和心思,都放在這一連串令人瞠目結舌的變故上。

其中燕剌王世子趙鑄,依舊不動聲色,不為世人所矚目。

也不曾留意那個名叫北安鎮的涼州小地方,在那個夜晚里,濃鬱血腥背後隱藏著的真正血腥。

真正的血腥,不見血。

相反,會是曾經的溫情脈脈,會是曾經的同生共死。

偌大一座酒樓二樓,徐鳳年獨自坐在長凳上,閉眼打著盹。

等到徐鳳年睜開眼睛,劉妮蓉獨自一人站在桌旁。

看到她不是自己意料中的女子,年輕藩王鬆了口氣。

哪怕註定要與另外那名女子見面,可即便只是晚一些,也總是好的。

這就像遊歷江湖歸來的世子殿下,明知道徐驍開始老了,但是慢一些,就是好的。

看著這位魚龍幫幫主,徐鳳年柔聲道:「坐吧。」

劉妮蓉嗯了一聲,坐在他對面。

徐鳳年笑問道:「是不是覺得很累?」

劉妮蓉笑了笑,神色疲憊,可眼神明亮:「大概比你要輕鬆一些吧。」

徐鳳年給劉妮蓉倒了一杯酒,玩笑道:「我不勸酒,你真的隨意,孤男寡女,醉倒誰都不合適。」

劉妮蓉一笑置之,沒有故作豪邁地一口喝光,只是淺嘗輒止,意思到了,意味就有。

徐鳳年沒有喝酒,雙手插袖,緩緩道:「熱惱清涼,只在心境,故而佛國無寒暑,仙都似三春。只是我們終究是凡夫俗子,很難有這份境界,偶爾有,也未必長久。到最後世上就只有兩種人活得最輕鬆。一種是真正大度人,有人罵老拙,老拙只說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還有一種是真正小氣人,睚眥必報,講究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甚至可以心安理得地以怨報德。前者只管往後退,後者只管向上爬。」

劉妮蓉問道:「那麼你呢?」

徐鳳年咧嘴笑道:「我當然是後者裡頭的前者,真小人不夠分量,偽君子也當不好,兩頭不靠。所以當下很憂鬱啊。」

劉妮蓉沒有被逗樂,相反低下頭,語氣低沉:「魚龍幫……」

徐鳳年打斷她的言語,說道:「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做魚龍幫的幫主嗎?你可能覺得我或者是需要一個額外的兵源之地,或者是覬覦你的美色不是一天兩天了。」

哭笑不得的劉妮蓉抬起頭,結果發現他的神情其實十分正經。

徐鳳年平淡道:「都不是。我當初的念頭很簡單,覺得咱們北涼的江湖,需要有一兩個我年少時憧憬的那種女俠。她武功高不高不重要,但是她要滿身正氣,神采飛揚,意氣風發,指點江山。她天生有一副俠義心腸,願意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然後我找來找去,就只找到了一個小幫派里那個叫劉妮蓉的女子,她剛好也是喜歡江湖的,又曾經跟我一起患難與共。你看,就這麼簡單。」

劉妮蓉突然笑了:「我相信」。

徐鳳年打趣道:「因為你傻啊,所以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劉妮蓉自嘲一笑,沒有否認。

徐鳳年這一刻才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如果是當年那個走鏢北莽的劉妮蓉,早就跟自己針鋒相對了,哪怕心虛也喜歡犟嘴。

徐鳳年說道:「魚龍幫幫主的位置,我會找個人頂替你,還要麻煩你跟老幫主替我說聲對不起,畢竟『魚龍幫』這三個字,是他老人家一輩子的心血。」

劉妮蓉點了點頭。

好似終於無事一身輕的她判若兩人,好奇地問道:「今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能說說看嗎?過江龍,大湖蛟,山野蟒,洞口蛇,池塘鯉,感覺都湊齊了。」

徐鳳年笑道:「這有什麼不能說的?在我還是尚未世襲罔替仍是北涼世子的後期,其實就已經沒有幾個傻瓜,願意跑去清涼山自己找不痛快了。在我當上這個王爺後,又成了武評大宗師,很大一部分心懷死志隱藏在北涼的春秋遺民,都接近絕望死心了,他們既無法去清涼山刺殺我,更不可能在關外鐵騎的虎視眈眈下白白送死,怎麼辦?大概就只能滿腔憤懣地等死了。然後魚龍幫火速崛起,當時又有傳聞說我跟你的關係拎不清,當然就有很多人死馬當活馬醫,潛入魚龍幫伺機而動,這座酒樓的二掌柜郭玄,便是其中之一。他本名郭玄象,是舊北漢忠烈之後,其父與樊小柴的爺爺同為一國砥柱,一文一武享譽春秋。只不過拂水房也沒有想到,當年連屍體都確認過的郭家幼子竟然還活著,而且就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

「至於你們魚龍幫那名試圖一掌拍爛印綬監掌司太監腦袋的供奉,隱藏更深,就連化名齊撼石待在你身邊的那名養鷹房死士,直到今天也沒能挖出此人的真實根腳。如今一死,就很難順藤摸瓜了。

「那個自稱崇山宋家的中年人,是舊南唐名門望族出身,雖說南唐滅國是顧劍棠做的,但為何最後會把賬算到我頭上,其中曲折,想必也會有他們宋家的理由。

「那四名刺客應該來自那個叫割鹿樓的門派,風格鮮明,不容小覷。我想那些春秋遺民請得動割鹿樓一般殺手,卻絕對請不動那種水準的割鹿樓精銳死士。所以這裡頭的門道,到底有多深不好說,但肯定不算淺。」

說到這裡,徐鳳年微微一笑,像是看到碟子里還剩下些花生米,便從袖子里抽出手,撿起一粒丟入口中:「別人暫且不管,但既然這割鹿樓有膽子在江湖上開宗立派,又敢大搖大擺跑到北涼跟我掰手腕,那我就當收下一封生死自負的戰帖了。」

劉妮蓉納悶道:「你要親自登門?」

徐鳳年啞然失笑:「涼莽大戰在即,我跑去中原做什麼?不過當初吳家劍冢派遣了百騎百劍赴涼,都歸我調遣,不是所有劍士都願意戰死關外,再者不少人也想著返回故土,大概有二十餘騎,原本我是想讓他們象徵性去幽州葫蘆口外廝殺一兩次,每人殺敵百人就當雙方都有台階下了,現在……」

劉妮蓉也彎腰伸手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讓那吳家二十騎直接去找割鹿樓的麻煩?」

徐鳳年挑了下眉頭:「當然不是,北莽蠻子還得殺夠一百人,然後再去中原踏平割鹿樓!」

劉妮蓉白了一眼:「你倒是會做買賣。」

徐鳳年哼哼道:「這叫燕子銜泥,持家有道!」

揚揚得意說完這句話後,堂堂北涼王高高拋起一粒花生米,仰頭張嘴接住。

劉妮蓉實在是無話可說。

一小碟花生米很快就被兩人瓜分乾淨,劉妮蓉思量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些人明明連刺殺你的念頭都沒有了,為何還要這般不擇手段?難道他們就不知道一旦北涼離陽為此交惡,真正吃大苦頭的不僅僅是北涼鐵騎,就算中原百姓……」

徐鳳年連連擺手,輕描淡寫道:「我前邊在樓上不是跟那個郭玄象說了嘛,有些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道理是講不通的。」

劉妮蓉臉色晦暗,欲言又止,唯有一聲嘆息。

徐鳳年想了想,緩緩道:「有些人的確是什麼都沒了,活著就只是硬生生靠著一口氣吊著,你要他們把那口氣咽回肚子,那比殺了他還難受,所以你能說什麼?你沒有真正經歷過春秋戰事,有些東西,比較難以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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