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曹長卿落子太安,楚霸王謝幕江湖

曹長卿的五指開始消散,然後是手臂、身軀……

黑白棋子也皆煙消雲散。

最終太安城外再不見那一襲青衫。

離陽京城南大門外,那條與城內御道相連接的寬闊官道之上,在兩個時辰之前就已經空無一人。

滿城等一人。

等一人攻城。

城上城下皆鐵甲。

這一日京畿東西南北四軍精銳全部列陣此地,面對那一襲青衣,仍是如臨大敵。

有個緩緩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離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里路程的官路上,獨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並沒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東,盤膝而坐。

黑盒裝白子,白盒裝黑子。

他將這兩盒從西楚棋待詔翻找出來的宮廷舊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張棋盤的距離,棋盒都已打開。

遙想當年,國師李密曾有醉後豪言:「天下有一石風流,我大楚獨佔八斗,他曹得意又獨佔八分!」

這般人物,如何能不風流得意?

他正襟危坐,雙指併攏,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拈子卻不起子,只是笑望向對面,好似有人在與他對弈手談。

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溫柔,輕聲道:「你執黑先行。」

原本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剎那間風起雲湧。

太安城高空異象橫生。

隨著那五個字從這名儒士嘴中說出,只見稍遠處那隻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划出一道空靈軌跡,輕輕落在那張無形棋盤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無理的起手。

但是更無理的景象在於只見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絢爛光柱,轟然墜地。

一座雄城如同發生百年不遇的地震,天地為之搖晃!

包括太安城武英殿在內的所有殿閣屋檐之上,無數瓦片頓時掀動起來。

青衫儒士雙指拈起那枚晶瑩剔透的白色棋子,眼中滿是笑意,輕輕落在棋盤之上。

與此同時,第二道光柱如約而至。

太安城又是一晃。

城前離陽鐵甲數萬,竟然還是那個臨城之人先行攻城。

城頭所有床子弩終於展開一輪齊射。

空中如有風雷聲大震,中年儒士全然視而不見。

第二枚黑子跳出棋盒,落在棋盤之上,落子生根後,安安靜靜,懸停不動。

城內,武英殿屋檐岔脊上的十全鎮瓦裝飾,仙人、龍鳳、狻猊、狎魚、獬豸、鬥牛等依次化為齏粉。

城外,威勢雄壯如劍仙飛劍的近百支巨大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青衫儒士拈起第二枚白子,落子前柔聲道:「我恨躋身儒聖太晚。我恨轉入霸道太遲。」

他併攏雙指重重落下,落在棋盤。

有鏗鏘聲。

太安城出現第四次震動。

這一次最是動靜劇烈,許多城外騎卒的胯下戰馬,竟是四腿折斷,當場跪在地上。

巍峨城頭之上,終於有數人按捺不住,或御劍而下城頭,或躍身撲殺而來,或長掠而至。

又有一雙黑子白子先後落在棋盤上。

那襲青衫似乎不敢見對面「下棋人」,低頭望向棋盤:「我曹長卿之風流,為你所見,方是風流。」

當第四顆白子靈動活潑地跳出棋盒緩緩落下,那出城數人距離他曹長卿已經不足三十步。

曹長卿拈起棋子,這一次不是由高到低落子,而是輕描淡寫地橫抹過去,微微傾斜落在了棋盤上。

有浩然氣,一橫而去。

那數名護衛京城的武道宗師全部如遭撞擊,迅猛倒飛出去,直接砸入太安城城牆之中。

祥符三年春的春風裡,西楚棋待詔,落子太安城。

太安城正南城頭上,一老一少在鐵甲錚錚中顯得鶴立雞群。老者麻衣布鞋,背負一柄長劍,還算正常的劍客模樣。那少女正值身條抽發如春芽,有了幾分窈窕味。她不但背劍,腰間還佩雙劍,手中更提劍,故而不像是個女俠劍客,倒像是個當街賣劍的小姑娘。兩人正是東越劍池的當代宗主柴青山,以及逃暑鎮上被年輕藩王贈送過一本《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的單餌衣。先前數人氣勢洶洶地出城而去,結果倒飛回城,屍體嵌入城牆,就像蒼蠅蚊蟲被拍爛在窗戶上,慘狀讓城頭不少離陽有實職將軍稱號的武人都感到心驚肉跳,下意識瞥了眼那對年齡懸殊的劍池師徒,這才好不容易恢複了幾分膽氣。

少女的臉色有些蒼白,這並非她的體魄還不如普通士卒,而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後,對於天地間的氣機感應就會異於常人。這就像凡夫俗子看江水滾滾,只覺壯闊,鍊氣士卻能夠憑此看出世間氣數流轉的跡象。

她師父柴青山作為當之無愧的劍道宗師,既然挑選她作為閉門弟子,自然是看中她出類拔萃的根骨天賦,甚至先前和吳家劍冢老家主聊天時,頗為自負地說他這名女弟子劍道天賦僅次於西楚女帝姜姒一人而已。名字諧音「三二一」的少女只覺得自己站在了武帝城頭,下一刻就會被滔天巨浪拍死在城頭。她咬緊牙關握緊長劍,嬌柔身軀搖搖欲墜,直到柴青山伸出一手扶在她所背古劍「雛鳳」之上,少女才如釋重負,長呼一口氣,顫聲道:「師父,曹大官子這到底是要做什麼啊?難道真是欲以一己之力攻破京城,第五次殺入皇宮才肯罷休?」

近年來帶著少女走南闖北的柴青山搖頭道:「師父也不知道曹長卿由儒道轉入霸道,所求為何。」

少女眺望城外那襲孤孤單單的青衫,有些莫名其妙的哀愁。坊間傳聞那位曾經擔任過西楚棋待詔的大官子,對西楚皇后懷有愛慕之心,但是一生都不曾表露,始終恪守君臣之禮,最終落得一個陰陽相隔也沒有道破心思。少女不在意那位在西壘壁古戰場躋身儒聖的讀書人,是不是什麼曹家最得意的,甚至不在意曹青衣早年三過離陽皇宮如過廊的壯舉,已有些許情思悄然發心頭的懵懂少女,只是有些羨慕那個被罵了二十年禍國殃民的可憐女子,哪怕被各種野史落筆寫為不堪的狐狸精,被當成大楚覆滅的罪魁禍首,但少女只是想著如果自己有天也死了,死後依舊有這樣一個痴心人用心惦念著,真好。少女想到這裡,輕輕嘆息,抬起手臂,用手中那把半成新劍「白蟒」的劍身,悄悄拍了拍胸口。在那裡,隔著入春漸薄的衣衫,放有一本泛黃的秘籍《綠水亭》。那裡,大概就是她的吾心安處,也是她在離開北涼後真正第一次用心練劍的理由。那個年輕人身材修長,所以在武當山腳的逃暑鎮與她說話的時候,他都要低頭,雖然笑容溫和,但只把她當作一個天真爛漫的江湖少女,一個擦肩而過就無所謂是否再有重逢的江湖晚輩而已。她不喜歡這樣。

隨著曹長卿又一次拈子落棋盤,粗如武英殿廊柱的虹光從天上急墜而下。太安城又是一陣轟然巨震。

柴青山不去看身後城中的那道壯麗光柱落地,感慨道:「我輩劍客,從古至今,孜孜不倦追求氣沖斗牛和氣貫長虹的大成境界,不承想曹長卿已是能夠將那充沛天地的浩然正氣,從青天引入人間。高樹露所謂玄之又玄的天人,不過如此。好一個曹長卿,無異於為百尺畫卷又添十尺啊。」

若是此時有北地扶龍鍊氣士大家站在城頭,就會發現一些太安城絲絲縷縷的青紫之氣,如潺潺流水緩緩淌入少女七竅,而少女自身渾然不知,甚至就連很早就達到通幽洞微指玄境的柴青山也沒有察覺。隔行如隔山,天象和陸地神仙兩個境界雖然僅是一層之隔,卻是截然不同的兩方天地。

少女突然好奇問道:「純粹武夫之外的三教中人,佛門高僧入一品即金剛,道教真人入一品即指玄,儒家更是一步直達天象,師父你以前總是語焉不詳,為何只說三者其實並無高低之分,又為何儒家成聖之人尤其艱難?」

老人猶豫片刻,好像不太願意道破天機,又好像是不願意自己這個得意弟子太早接觸那個層次,最終拗不過少女可憐兮兮的眼神,無奈道:「師父接下來這話你聽過就算了,不要當真,更不可上心,以免劍心不定,貽誤你原本該走的劍道。師父早年經常前往徽山大雪坪,跟一個叫軒轅敬城的讀書人有過多次促膝長談。他對三教聖人一事極有獨到見地,語不驚人死不休。比如他談及世人老生常談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個說法你肯定也聽過無數次,軒轅敬城對此的看法卻不太一樣。他說此話很好,有勸誡世人棄惡從善的功德,但是同時也害人不淺。要知道成佛一事,唯有依靠漸進苦修,需要苦功夫下死力,就像『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一語,說這個話的文豪自然是大有道理,可對很多『別人』來說,就很無理了。軒轅敬城說過很多開先河之人,尤其是近千年以來由游士變成豪閥後的那些讀書人,無一不追求張家聖人提倡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軒轅敬城對此別開生面,並不是他對聖人教誨有異議,而是感慨後世之人的誤入歧途。他舉了個埋兒奉母的例子,此舉無疑契合百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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