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曹長卿小鎮酌酒,小泥人終歸北涼

這個男人緩緩走出舉風鎮後,摘下行囊,取出兩隻棋盒。

且容我曹長卿,為你最後下局棋。

在瓜子洲附近的戰場,大雪龍騎軍已經吸納了那五百餘西楚讀書種子,開始北返。

一劍光寒天下三十州。

有個背負紫檀劍匣的年輕女子,攙扶著年輕藩王一起跳下那柄大涼龍雀,站在了騎軍的側面,這支騎軍驟然停馬不前。

等到那柄長劍歸鞘,某個經歷過春秋戰事的徐家老卒,看到那一幕後,猛然醒悟一般,快速翻身下馬,高聲吼道:「大雪龍騎軍!參見北涼王妃!」

那些「參見皇帝陛下」的寥寥聲音,完全被淹沒在「參見北涼王妃」的巨大聲響之中,嚇得姜泥直接躲到了徐鳳年身後。

但是恐怕連徐鳳年自己都沒有想到,身後這個膽小的小泥人,很快就會在拒北城的城頭擂鼓,親自為北涼鐵騎壯烈送行。

離陽京畿南部的舉風鎮,是縱向運河的一處樞紐,原本只是個無人問津的僻遠村落,短短二十年就一躍成為頗具規模的繁華城鎮,應有盡有,完全不輸江南名鎮。

有個青衫儒士背著小行囊進入舉風鎮,在魚龍混雜的鎮子上並不顯眼。現在舉風鎮有個應景說法:當下北歸之人都是孬種,南下之人才是金貴漢。因為近期在舉風鎮附近經常聽到馬蹄陣陣,不斷有大隊騎軍南下馳援廣陵道。據說是大局將定,朝廷里耳目靈光的大人物們,尤其是軍中大佬,都使出吃奶的勁頭把子孫送入南下大軍的隊伍,最誇張的是身為兩遼邊關定海神針之一的某位老將,才讓嫡長孫在遼東邊境從撈到手一個實職都尉的過硬官身,很快就火急火燎把孫子趕出邊軍,丟到了廣陵道戰場那邊去,據說搖身一變,就成了南征主帥盧升象的軍機幕僚,自然是前程似錦。

這位儒士沒有找歇腳的客棧,而是直奔舉風鎮遠近聞名的書市。一條三百步的街道兩側都是大大小小的書鋪書坊,雖說舉風鎮的歷史滿打滿算不過二十來年,但是很多鋪子也敢打出「百年老字號」的招牌,只不過買書人多是一笑置之,懶得計較什麼。儒士沒有挑選那些挑起金字招牌的書鋪,而是跨入街道後半段一家略顯狹窄陰暗的小書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個書坊的父子兩人,既刻書又售書還編書,拿不出什麼名貴孤本售賣,也絕對找不到那種非朝廷無法刻印的大部頭名著,但是貴在精心挑選,偶爾會有類似幾本流落民間的西楚南監版本或是藩刻本,入不入得了法眼,就純粹看個人喜好了。

看到這名儒士跨過門檻,正在招待一撥年輕客人的中年店主笑逐顏開,連忙放下手頭的買賣,快步上前相迎。眼前這名儒士是他們店的老主顧了,次數不多,買書也不多,但是十多年了,幾乎每隔兩年就會光顧一次,最重要的是跟他爹相談甚歡,以至極少飲酒的父親在生前總會破例,非要拉著那儒士一起坐下小酌,說是小酌,喝著喝著也能喝掉小兩斤的酒。

儒士笑問道:「楚老哥呢?上回他念叨著找不著的那本花臉版《燈下草蟲鳴》,我給他帶來了。」

中年店主坦然說道:「曹先生,我爹去年走了。」儒士愣了一下,有些感傷,但是仍從行囊中抽出那本書。

中年人笑著說:「走了就走了。我爹走的時候七十有一,老人家走之前也經常笑著說人生七十古來稀,這輩子是賺到的。曹先生,我爹無病無災,睡一覺就走了,咱們做兒子的,也犯不著太揪心。不過我爹走之前,可經常念叨著先生,說如果死之前能夠跟先生喝頓小酒,那他這輩子就真算圓滿嘍。」

那曹姓儒生歉然道:「本來去年有機會來這裡走一趟的,只是當時走得比較匆忙,加上又覺得不太方便,早知如此,不管如何都該來的。這書你收下,回頭給楚老哥上墳敬酒的時候,燒了便是。」

中年店主笑著打趣道:「曹先生,那我可就不給你銀子啦。」

儒士連忙笑著擺手:「這麼多年白喝了那麼多頓酒,哪裡好意思跟你收錢。對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家漁樵那孩子也該行及冠禮了吧?」

中年人好像一說起那個兔崽子就來氣,無奈道:「別提那混賬玩意兒。曹先生你是不知道,咱們家算不得什麼詩書傳家,也稱不上書香門第,可好歹是天天跟聖賢打交道的人物不是?哪裡想到那小子越長大越不聽勸,就他那副瘦竹竿子身段,死活要投軍入伍,這不前不久跟著鎮上幾個要好的同齡人,一起跑去郡城說是有後門可以疏通,運氣好直接就能去南邊打仗,結果就他悶悶不樂回來了。我問也什麼都不說,只是每天雞打鳴就起床跑去運河邊上。要我說啊,這小子也就是年輕,不曉得天底下哪有什麼比過上太平日子更舒心舒坦。曹先生,那小子長大了,我這個當爹的說話也不管用,但他從小就聽你的,先生要是不急著走,我這就找他去,先生一定要幫忙說說他,要是能把他那根筋擰回來,我就送先生一套西楚崇文館版的《冬雪落枰集》,那可是我爹都不捨得帶走的好東西,叮囑我一定要當傳家寶留著,一代一代傳下去。」

不等曹姓儒士說什麼,中年店主連生意都不管了,一溜煙跑到街上去尋找他那個越大越讓人操心的兒子了。

小店內五六個年輕男女客人百無聊賴地閑聊起來。時下熱議,自然首推開始一邊倒的廣陵戰事,都認為到了能夠蓋棺論定的時候。這些京城口音的富貴子弟,不愧是生活在天子腳下的人物,言語間縱橫捭闔,雖然聲音不大,但旁人聽著很是擲地有聲。評點完了朝廷各位領軍大將的戰功和本事,又把西楚那幫文武重臣給數落了一通,很快就說到了西楚復國的真正主心骨曹長卿,結果雙方意見對立。一方說曹長卿只是武道修為和圍棋造詣卓爾不群,真正將江山做棋盤的收官本事,就不夠看了。另一方反駁說曹長卿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輸在西楚不得天時地利人和,絕不是那位大官子棋筋孱弱。爭執不下,雙方都是至交好友,總不能打架,所以最後莫名其妙就把話題轉移到了西楚前朝皇后的身上。兩名年輕女子說起她都有些憐憫,有個錦衣公子哥嗤笑道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罷了,西楚覆滅後,舊京城的坊間都傳聞正是那個女子壞了大楚氣運,否則以西楚原本的命數,應該還有一百六十年國祚可存。很快就有另外一個年輕男人笑著說,為何當今天下風靡「十羊九不全」的說法,還不是因為那西楚皇后屬羊?

不遠處那個雙鬢霜白的青衣儒士,默然無言語。

一個不停把玩一枚小巧古銅印的年輕公子哥輕聲笑道:「且不說曹長卿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那北涼王也真是下了一手大昏著。朝廷分明已經放鬆廣陵漕運,他竟然領著一萬騎軍南下廣陵道,打著靖難平叛的旗號,可誰不知道其實是替某些西楚餘孽解圍而去。不過北涼跋扈歸跋扈,咱們朝廷也的確沒轍,畢竟人家手裡頭掌控著西北門戶,號稱三十萬鐵騎。我爹在兵部跟人合計過,估摸著騎軍怎麼也該有十二三萬。唉,咱們也真是憋屈,如果不是有個北莽,他們北涼徐家早就該交出兵權了。」

那儒士放下一本泛黃的古籍,微笑道:「要不然怎麼說世事就怕『如果』二字。」

那幫人其實早就看到這個青衫文人,氣韻不俗,雖說不像個當官的,可離陽朝野對待讀書人大多比較客氣,而且世間隱士逸士多是這般高標超群的模樣,這些聞名而來的年輕人出身京城官宦家族,對此人自然也不會惡臉相向。

儒士笑問道:「我一直很好奇,那年紀輕輕的西北藩王為何要死戰邊關,各位能否為我解惑?」

有個長得歪瓜裂棗的年輕人大嗓門道:「他徐鳳年不是武評宗師嗎,既然死誰都不會死了他徐鳳年,為啥不帶著北涼騎軍打仗?打輸了,無非就是跑路,打贏了那可就是名垂青史、流芳千古了。換成我,一樣打北莽,而且是往死里打北莽!」

儒士又問道:「那麼他為何不聯手北莽,三十萬北涼邊軍,加上北莽百萬大軍,一同南下中原,比起打贏北莽,是不是勝算更大?」

那個年輕人愣了一下,理直氣壯道:「肯定是姓徐的不敢與虎謀皮。北莽蠻子生性嗜殺,加上定然要把北涼騎軍作為先鋒,等到好不容易打下中原,北涼也剩不下幾萬人馬,北莽那老婦人可不就要來一手過河拆橋?到頭來姓徐的不但沒有佔到便宜撈到好處,反而被人砍掉腦袋,姓徐的又不是傻子,豈會做這種賠本買賣?先生以為如何?」

儒士點頭笑道:「這個道理說得通。」

然後似乎想起什麼,儒士擺手道:「我可當不起『先生』一說,而且在離陽也不曾就仕,我姓曹,你們不妨稱呼我一聲老曹即可。」

那位把玩古銅印的英俊青年試探性問道:「聽口音,曹先生……哦,不,老曹,你是廣陵道那邊的人?」

儒士點了點頭,自嘲道:「所以這才沒有為官嘛。」

眾人釋然,自然而然覺得是此人因為廣陵道士子出身,所以才無法在離陽朝廷做大官,大概又有些學識和文人骨氣,又不願意在離陽朝廷當小官,這才兩頭不落,乾脆當了個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