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方丈詰問涼王,蔡節度瞞天過海

納蘭右慈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動垂下耳老和尚低頭喃喃道:「瘋了,瘋了……」

北涼鐵騎闖入了江南道腹地,有數萬兩淮邊軍的前車之鑒,這支打著靖難平亂的騎軍一路暢通無阻,加上騎軍對所經之地秋毫無犯,勉強算是給了趙室朝廷一個台階下。

如果按照如今的離陽版圖來看,位於廣陵江以北的江南道,其實稱呼名不副實,但在春秋前期,一向將廣陵以南的疆域,視為瘴氣橫生的蠻夷之地。當年佔據廣陵江以南大半疆土的舊南唐,除了在顧大祖領軍下打過幾場蕩氣迴腸的戰役,給當時大將顧劍棠領銜的離陽大軍造成不小麻煩,事後朝廷兵部戶部聯手統計兵力折損,發現一個極為滑稽可笑的結論:死於疾病的離陽兵馬,竟然與戰場傷亡人數大致相當!相傳離陽老皇帝定鼎天下後,對受降入京的南唐君主說了一句:人和在西楚,地利在你南唐,唯獨天時在朕的離陽,世人皆言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而在朕看來,此話當不得真啊。

之後離陽在先帝趙惇手上并州入道,其中設置江南道的時候,不是沒有文臣提出異議,建言江北道更為妥當,只是文治武功都被譽為歷代君主中佼佼者的趙惇,笑著駁回,理由更是極富一種野史的傳奇色彩:趙惇在朝會上拿了一本當時翰林院新近編纂而成的大型詩集,笑稱自古多少文人雅士書寫江南風景美人,難不成後人翻閱此書之際,還要他們轉個彎?不得不偏移視線去看一條「古時江南是今日江北」的注語,且「北」字氣韻太硬,未免太過大煞風景。

在沃土千里養育出鼎盛文風的江南道,這支鐵甲錚錚戰馬雄健的北涼騎軍,顯得格外突兀。洪書文這幫土生土長在西北的年輕北涼蠻子,就尤為水土不服,說這兒的地面都是軟綿綿的,不爽利,馬蹄子踩在上頭都沒個聲響,更別提在關外大漠,縱馬揚鞭時的那種塵土飛揚。驛路官道兩側更是草長鶯飛、楊柳吐綠的旖旎風景,讓洪書文等人沒有絲毫感到如何賞心悅目,只覺得胸口憋著一口悶氣,手腳都施展不開。相比這些習慣了西北黃沙風雪的年輕武人,袁左宗和一撥年少時經歷過春秋戰事的大雪龍騎鐵騎,就要心平氣和許多。

這支鐵騎日夜行軍,在幽州、河州、薊州境內並不刻意追求速度,不過南下中原的時候就變得推進極為迅速,但是北涼邊軍訂立的煩瑣規矩還是雷打不動。想要組建一支所向披靡的騎軍,健卒、鐵甲、大馬、糧草、軍律、戰場,缺一不可。二十年來,北涼邊騎的磨刀石從來只有北莽大軍,比如涼州游弩手的對手,絕大多數是董卓麾下烏鴉欄子這等勇悍敵人。這就讓北涼邊軍形成一種很有意思的錯覺,那就是很大程度上高估了天下兵馬的整體戰力。這一點恰恰跟離陽尤其是中原境內所謂的精銳兵馬相反,比如楊慎杏的薊州步卒就一貫瞧不起燕文鸞的步軍,廣陵王趙毅的騎軍就堅信與北涼鐵騎有一戰之力,靖安道的青州軍也從不把北涼鐵騎當回事,曾有領軍主將放出話去,什麼鐵騎不鐵騎的,身上掛幾斤鐵就是鐵騎了?何況北涼那鳥不拉屎的窮地方,士卒披甲的比例能達到半數嗎?

然後當這支大雪龍騎軍一覽無遺地出現在中原視野,朝野上下,閉門閉城閉營閉關,當然順便還有閉嘴了。

深沉夜幕中,在江南道五彩郡一個叫雙鸞池的風景名勝附近,大隊騎軍停馬就地休整三個時辰,北涼游騎斥候仍是以一伍成制向四周撒出網去,十里返還。在偵察游弋之前,每名游騎伍長都會從標長手上接過一幅地勢圖,繪圖極為精密嚴謹,不但詳細標註出了山川關隘的名字,許多時候甚至就連大小村莊哨所都有記載。顯而易見,這絕對不是臨時搜羅而來的地圖,更不可能從地方官府軍伍那邊借用,那就只能是北涼早就記錄在邊軍機密檔案的東西。看那些地圖紙張的新舊,最早也只是三年前左右。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盤踞西北俯瞰中原已經二十年的北涼邊軍,從未對中原真正地不聞不問!這種不顯於言語和桌面的蛛絲馬跡,讓整支騎軍從斥候到主力,從伍長到將領,從上到下,都出現一種隱忍不發的壓抑炙熱,如雪中架火爐。

大軍寂靜整肅,一行人卻在這個風雪夜緩緩而行,悄然離開駐地,騎馬去往江南名勝雙鸞池那座聲名遠播的千年古剎寒山寺。一行人正是徐鳳年、袁左宗、徐偃兵三人和兩個當地人。一人是拂水房安插在江南道的諜報頭目,便是徐鳳年也僅僅知道此人化名「宋山水」。此人年近六十,麻衣草鞋,粗看就如常年田間勞作的老農,但是其人卻是創建拂水房的元老人物,被褚祿山視為心腹。另一人年齡與諜子相當,姓張名隆景,只不過氣韻與前者截然相反,滿身富貴氣,是五彩郡當之無愧的首富,黑白通吃,綽號「張首輔」,寓意其在江南道五彩郡手眼通天,與一朝首輔無異。張家不算五彩郡的外來戶,只不過真正興起於二十年前,之前只算是一縣之內的豪紳人家。家族在張隆景手上開始飛黃騰達,富貴闊綽之後,不忘反哺家鄉,慷慨解囊資助過近百位貧寒士子,其中十多人如今都已是官品不低的實權人物,最為翹楚的兩位更是分別官至戶部郎中和一州別駕。

為了照顧多年不曾騎乘的張隆景,一行人走得不快,這讓「張首輔」很是忐忑不安。他本來安排了心腹扈從乘車而來,但是年輕藩王臨時起意要去寒山寺賞景,勛貴如北涼騎軍主帥袁左宗也是騎馬而行,張隆景哪敢唯獨自己一人乘車前往。當年從一個徐家軍中驍勇善戰的青壯校尉搖身一變,在五彩郡浸淫官場二十餘年,很多沙場稜角都已磨掉,何況距離當年香火已經隔了一代人,張隆景更不敢在聲名赫赫的新涼王跟前失了禮儀。

這次泄露身份,為舊主徐家的北涼騎軍資助糧草,子孫滿堂的張隆景並非沒有顧慮。牽一髮而動全身,其實家族內外的方方面面,都起了風波漣漪。近的不說,就說那些張家早年雪中送炭伸出援手的寒庶子弟,如今做成了身著青緋的官員,想必接下來就要一封封絕交信送往張家宅子了,說不定之後最想張家滿門抄斬的人物就是這撥人。熟稔人情世故的張隆景想到此處,多少還是有些苦澀。但要說後悔,絕對談不上。張隆景比誰都清楚,張家能夠有今天的地位,無論是官場能耐還是江湖地位,此刻身邊這個從未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老諜子宋山水,這個躲在深沉陰影中的幕後老人,厥功至偉。

張隆景兩腿兩側一陣火辣辣刺疼,一時間有些恍惚。作為老字營騎軍出身,遙想當年跟著大將軍南征北戰,甚至能夠在顛簸的馬背上打瞌睡而不墮馬,更別提無比嫻熟的策馬廝殺。不承想二十年後,就是騎馬出行都如此艱辛,原來自己真的是老了啊。

年輕藩王的言語打斷了這位張首輔的神遊萬里:「張隆景,等我北涼騎軍原路返程的時候,張家跟隨我們遷入北涼的事宜是否會有波折?如果有什麼困難,你現在就可以提出來,未雨綢繆,總好過到時候手忙腳亂。還有,我醜話說在前頭,北涼騎軍哪怕去了廣陵道戰場,但只要依舊留在中原,一般來說就不會有人敢動你們張家,可如果不遷徙入涼,整個家族就會是四面樹敵的嚴峻局面,別奢望昔年的好友會念舊情,到時候朝廷不出聲,地方官府和當地駐軍也會人心思動,所以你族內若是有年輕子弟心存僥倖,你最好跟他們把道理說明白,如果說不明白,打也要打明白,畢竟一時的家族不睦,總好過以後的家破人亡。當然,就像跟先前十六個家族那樣,我可以保證張家到了北涼境內後,不敢說日子比在原先地方更愜意,但肯定差不到哪裡去,家族子弟無論從文從武,北涼都會大開方便之門,我已經跟褚祿山和宋洞明打過招呼,官場和軍伍會為你們擠出五十餘個位置,分攤下去,一個家族好歹能分到手三個左右,最低官身也是實權的從五品。」

說到這裡,徐鳳年自嘲道:「從五品,哪怕就算再高一點,其實對你們這些郡望大族來說的確有點寒酸了,所以我也可以私自答應你們,如果不是陵州這種地方駐軍,而是關外邊軍,官階可以再高一級。如果不是涼州官場,是流州衙門,也額外可以高出一級。涼莽第二場大戰在即,這裡頭的利弊權衡,你們自己看著辦。」

張隆景正要說話,徐鳳年突然轉頭笑望著這個二十年不曾忘徐家的老卒,先行開口道:「加上你們五彩郡張家,我北涼騎軍一路行來,整整十七家,都不惜冒著殺頭大罪走到幕前,我徐鳳年很感激你們,也會儘力打贏北莽,讓你們沒有後顧之憂。」

張隆景默然,神色複雜。

張家在五彩郡乃至在整個州道左右逢源多年,這次自己這個家主一意孤行,接下來家族內外的劇烈反彈肯定不會少,但是歸根結底,張家已經在離陽無路可退,已經不是活得滋潤與否的問題,而是要想活,就只能按部就班退往北涼境內。張隆景近日經常捫心自問,張家子弟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另起門戶,就算年輕藩王和北涼官場願意開後門,讓家族年輕一輩走條捷徑,可走得順當與否,走得是遠是近,都不好說啊。

老諜子宋山水亦是默然。相比畢竟只是偏居一隅的張隆景,他要知道更多隱秘內幕。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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