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謝觀應武帝收徒,大雪龍兵發廣陵

祥符三年春,大雪龍騎如潮水一涌而過,兵力將近四萬的兩淮精銳潰不成軍。

馬蹄陣陣,中原震動。

這一天,才過完年的太安城文武百官,參加新年第一次早朝的路途中,人人愁眉不展。

就連燕國公高適之和淮陽侯宋道寧在下車後都顯得臉色凝重。

其實在昨天,兩人就已經連夜入宮覲見過皇帝陛下。不光是他們,三省六部的顯赫公卿都已經聚頭碰面,雖然年輕天子看似神色平靜,只說北涼有一萬鐵騎打著靖難廣陵的旗號,擅自闖入了河州,淡淡的語氣,但是皇帝那股死死壓抑住的震怒,在座各位都一清二楚。到最後,並未有太多實質性的對策。其中禮部侍郎晉蘭亭建言兵部侍郎許拱從兩遼邊關抽身,率領京畿精銳前往廣陵道增援南征主帥盧升象,皇帝陛下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兵部侍郎唐鐵霜隨後建言朝廷命薊州將軍袁庭山南下廣陵,與侍郎許拱所部兩線齊頭並進。有位上了年紀的戶部老侍郎,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要不然就是生怕那一萬北涼鐵騎不是前往廣陵道平亂,而是掉轉矛頭直奔太安城,所以跟皇帝陛下建議不妨讓那位蜀王從轄境多抽調出一萬兵馬,當時年輕天子就微微變了臉色,所幸坦坦翁亡羊補牢,迅速增補了一句,說是那一萬兵馬可以暫時「借給」兵部的許侍郎。

高適之看著身邊這個因為寒冷而臉色發白的發小,輕聲問道:「怎麼不換件厚實些的裘子?」

宋道寧苦澀道:「昨夜根本就是一宿沒睡,書房內暖和,當時隨手就拿了這麼件。我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出門的時候估計臉色不太好看,府上下人哪敢湊到身邊自討苦吃。」

高適之二話不說脫下自己身上的裘子,跟宋道寧換過了裘子,像個淮陽侯府邸的下人,親手幫著眼前這位侯爺更換。

宋道寧輕聲道:「老高,你說萬一有天太安城也能見著硝煙了,咱們也要去城頭挽弓射殺敵人,是你先死還是我先死?」

高適之呸呸了幾聲,怒道:「大過年的,能不能不說晦氣話?!」

宋道寧打哈哈道:「就當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哈哈。」

高適之壓低嗓音,說道:「別的不敢保證,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兩遼顧劍棠造反,北涼徐鳳年也不會打到太安城。」

宋道寧好奇道:「難道真如街談巷議,那徐鳳年當真只是去救一個西楚女子?我原本是打死不信的,只當是個笑話。」

高適之齜牙道:「那傢伙,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尋常人,能單挑鄧太阿和曹長卿?一般人,敢去欽天監殺進殺出?」

宋道寧停下腳步,沉聲問道:「女子的身份,難道也是如荒誕傳聞那般,正是西楚女帝?」

高適之搖頭道:「這就不好說了,真真假假,天曉得。」

宋道寧刨根問底道:「高適之,北涼徐家當年私藏大楚亡國公主一事,你可知道是何時在太安城傳開的?」

高適之頭痛道:「其實這種傳言很早就有了啊,好多年的陳芝麻爛穀子,只不過那會兒流傳得不廣,始終掀不起大波瀾,但是去年入冬,突然開始在城裡傳得沸沸揚揚,一發不可收拾。你的侯爺府規矩森嚴,所以你啊,才聽不到這種難登大雅之堂的流言蜚語。」

宋道寧陷入沉思。

高適之笑道:「這有啥好想的,要我看啊,肯定就是那個不再蓄鬚的晉蘭亭在興風作浪,高亭樹、吳從先這幾個幫閑跑腿,也逃不掉。我就納悶了,怎麼這個北涼人,反倒比咱們這些地地道道的京城人還要恨北涼?」

宋道寧輕聲感慨道:「鄉野百姓要同村爭水,官場同僚一屋爭椅,都是一樣的道理,反正有些讀書人不講道理起來,你都沒法說啥。」

高適之納悶道:「你不就是讀書人嗎?」

宋道寧瞪眼道:「大過年的,罵人作甚?」

高適之頓時無語。

你娘的,咱哥倆身邊那可都是離陽最拔尖的讀書人啊,任你是淮陽侯,這話若是傳出去,看你不被人用唾沫活活淹死。

高適之與宋道寧並肩而行:「道寧,你說徐家那小子不會真反了吧?」

宋道寧笑問道:「怕了?」

高適之嘟囔道:「西線北涼騎軍,北邊北莽蠻子,南邊西楚曹長卿,如果真是這樣的局面,你不怕?」

宋道寧玩味道:「是誰剛才說北涼肯定不會來太安城打秋風的?」

高適之苦著臉道:「世事難料啊,萬一姓徐的年輕人,真是那種不要江山要美人的痴情種,那就懸了。」

宋道寧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說實話,你在怕什麼?」

高適之漲紅了臉,低聲道:「北莽西楚怕個鳥,老子是怕北涼撂挑子不守國門。」

高適之本以為這話說出口後,會被好兄弟笑話,不承想淮陽侯輕聲道:「我也怕北涼鐵騎啊。你以為當今廟堂上,有誰真的不怕?」

今日朝會,在祥符二年末極為低調的禮部侍郎晉蘭亭,突然成了廟堂上嗓門最大的官員,甚至連兵部唐鐵霜都被搶去了風頭。

在晉蘭亭的建言下,朝廷不經小朝會就當場通過了一系列政策。其中為天子巡邊兩遼,並且在去年輔佐大柱國顧劍棠立下戰功的兵部侍郎許拱,終於得以從遼東這座冷宮抽身而退,不但成功從關外返回,而且率領京畿兩萬精銳南下增援盧升象。剛剛才陞官的武將李長安擔任許侍郎的副手,兵部衙門內如高亭樹、孔鎮戎等年輕官員,跟隨兩位大人一併離京歷練,也終於有望嶄露頭角。薊州將軍袁庭山率騎步各一萬離開邊境,從關隘箕子口進入中原,與許拱大軍齊頭並進。再就是下旨西蜀,命蜀王陳芝豹從蜀地再抽調出一萬精兵參與廣陵道平叛,這支兵馬將由許拱和陳芝豹共同統領。

相比晉蘭亭的盡忠報國,處處為朝廷排憂解難,國子監姚白峰在朝會尾聲的提議,頓時讓本就氣氛凝重的朝堂變得越發噤若寒蟬。這位出身西北的理學大家建議有關漕運之事,靖安道經略使溫太乙初到地方,政務本就繁重,理應交由漕運內部的官員負責具體事務,溫大人只需把握大局即可。如果是以前,不用皇帝陛下開口,就有無數文官武將跳出來反駁左祭酒大人,但是今天年輕天子坐在高高在上的龍椅上,一言不發,視線游移,但是幾乎視線所及,只有齊齊低頭沉默的臣子,而無一個挺起胸膛出列豪言壯語的官員。到最後,年輕皇帝從遠處到近,緩緩收回視線,停留在一幫六部黃紫公卿身上片刻,到最後終於有人站出來,是門下省的陳望。陳望並未全部推翻姚白峰的意見,而是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說法:先由吏部嚴加審核漕運主要官員的履歷,等到朝廷敲定人選,再讓經略使溫太乙放下擔子,廣陵漕運暫時仍由溫太乙全權負責。

退朝後,皇帝陛下沒有要召開小朝會的意思,那麼所有官員就都隨之退出大殿,直奔各處衙門。

在去年末官場上淪為笑柄的晉蘭亭,今日算是揚眉吐氣了。不用想也知道,因為「瑣事繁多」而忘了登門拜年的某些官員,都要蜂擁而去,在侍郎府外排隊等候,禮單當然是怎麼重怎麼來。

姚白峰今日身邊沒有了官員的簇擁,老人也不以為意,沒有著急走下台階,望著視野中如同被束縛在那扇大門內的御道,怔怔出神。

老人身邊響起一個年輕嗓音:「左祭酒大人,你家灶冷了啊,以後開伙可就難嘍。」

老人沒有轉頭,敢這麼跟前輩用玩世不恭語氣說話的年輕人,離陽朝廷不多,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就更屈指可數,自然是那年紀輕輕就已經在京城官場沉浮過的北涼寒士孫寅。

孫寅繼續調侃道:「姚大人你也真是書生意氣,挑這個時候當忠臣,活該人走茶涼。」

老人自嘲道:「做忠臣還要挑時候?」

孫寅點頭一本正經道:「可不是,出門前要翻皇曆看時辰的。」

老人一笑置之:「那樣的忠臣,我做不來。」

孫寅幸災樂禍笑道:「姚大人有了退隱之心,其實是好事,我孫寅是在國子監倒下的,成天都想著啥時候從國子監東山再起,左祭酒的座椅空了,我才有機會。就沖這個我孫寅也得跟姚大人當面道一聲謝。」

出人意料,老人沒有惱羞成怒,反而點頭道:「你孫寅去國子監也好,我算是明白了,國子監就不是我教書的地方,因為那裡早已經不是讀書的地方了。」

孫寅驚訝道:「姚大人該不會是想辭官回鄉吧?」

老人笑道:「我又不傻,這個時候回得去?才打了朝廷一耳光,馬上又來一次,我姚白峰有幾條命?」

孫寅嘖嘖道:「原來姚大人讀書讀得不諳人情世故,但到底還沒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性情刻板的老人破天荒玩笑道:「難得現在還有人樂意拍我馬屁,我謝謝你啊。」

孫寅擺手道:「別光是嘴上說,姚大人提交辭呈的時候記得替在下美言幾句。」

老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感慨了一句道:「薊州袁庭山,在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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