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洪洗象助陣斬仙,齊陽龍勸客離京

洪洗象輕輕一拋,將那柄再尋常不過的武當桃木劍拋向廣陵江中,輕輕笑道:「修道年來五百秋,不曾飛劍取人頭。走!」

在武道修為並不出眾的離陽甲士看來,就是一眨眼工夫,廣場上就出現了幾十個北涼王,再眨眼,就人數破百了。先前沒有被撞暈過去的一千餘李家甲士就一個個呆若木雞,只能幹瞪眼。

內心深處,這些離陽精銳心情無比複雜,對驕橫跋扈的年輕藩王忌憚畏懼更多,仇恨反而要少一些。看似荒誕,但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早年江湖,天下美嬌娘有幾個不愛慕李淳罡的,天下武人有幾個不崇敬王仙芝的?與他們為伍,共在世間,說到底只要不是牽扯不共戴天的死仇私怨,大多都是心生嚮往的。離陽崇武,是靠鐵蹄和刀子打下的江山,祁嘉節一介白衣之身,為何在太安城能夠當上許多龍子龍孫的授業恩師?棠溪劍仙盧白頡為何破格入京擔任兵部尚書,市井巷弄皆是喝彩聲?而隨著一個驚人消息在最近傳出,都說年輕北涼王曾獨身一人與北莽軍神拓跋菩薩轉戰西域三千里,殺得天昏地暗。不管太安城的文人文官怎麼想,吃兵餉的漢子,就算嘴上也會說著這種事情,多半是那姓徐的年輕藩王胡亂吹噓,為自己這趟入京鼓吹造勢而已,可是不管真相如何,軍中武人,心底多半都會有些遺憾,覺得你徐鳳年咋的就沒幹脆利落在西域把那個拓跋菩薩給宰了?若是真給你摘下頭顱,咱們這幫吃皇糧的,大不了以後再罵你的時候嘴上稍稍積德嘛。

相反,李家甲士對那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仙人,卻從最先的敬若神明,迅速生出了一股敵意。徐鳳年一鼓作氣當街殺掉數百鐵騎,手段狠辣是不假,可是那支來歷不明的重騎軍突然人人變成金甲仙人,這等仙家手筆,實在太讓人寒心了。原本面對強敵,我輩武人,就當沙場走一遭,戰死即戰死,但是這麼不明不白死了,何其憋屈?何來壯烈?恐怕誰都會死不瞑目吧。

高牆之上,洛陽雙指提著酒壺,輕輕晃動,笑道:「曹長卿是不能插手,你鄧太阿好歹跟他有點沾親帶故,就在這裡看熱鬧?」

附近無人,鄧太阿本身也不是那種喜歡扮高人的傢伙,此時就蹲在曹長卿腳邊,沒好氣道:「就那點屁大關係,當年在東海早就用完了。」

曹長卿打趣道:「就不要為難咱們桃花劍神了。這場架,我當然是不能插手,但事實上誰都不好插手,就像昨天在下馬嵬驛館,到最後瞧著是我和鄧太阿兩個打一個,但想必你洛陽也知道,到了我們這個位置,人數多寡,意義不大。當然了,臉皮子也很重要。」

鄧太阿好像記起一件事:「論關係,那個神出鬼沒的呂祖該幫忙才對吧?」

洛陽猶豫了一下,一語道破天機:「當年那個人之於高樹露,就像王仙芝之於李淳罡,以及現在的他之於王仙芝。那麼,誰是下一個?」

饒是鄧太阿也目瞪口呆,轉頭瞥了一眼曹長卿,後者輕輕點頭。

鄧太阿突然有些怒氣,破天荒爆了粗口:「狗日的,這小子怎麼這麼慘?!原本是要給那呂祖轉世來降伏的?!」

洛陽譏諷道:「要不然你以為?」

然後,洛陽瞥了一眼天空:「天道循環,天理昭昭嘛。」

曹長卿緩緩道:「既然呂祖連天門都能退出來,未必就會依照此理行事。」

鄧太阿冷笑道:「好一個未必!」

洛陽笑眯眯道:「不樂意?」

鄧太阿深呼吸一口氣:「算了,哪怕我肯幫忙,那小子也不樂意。」

洛陽喝了口酒,臉色雲淡風輕了:「那是。」

鄧太阿突然站起身,抖了抖手腕,沉聲道:「欽天監的恩怨,徐鳳年他自己解決,死在這裡就是他的命,反正今天活下來,以後下場也未必就能好到哪裡去。但是謝觀應這隻腿腳利索的老兔子,我鄧太阿這次要好好追一次。」

過了青州襄樊城,廣陵江就算到中下遊了。

一位年輕道士帶著徒弟小道童,一起坐在江畔盤腿靜思。

小道童靜思靜思著就開始直接打盹兒了。

年輕道士也不出聲斥責,每次搖搖欲墜的小道童要後仰倒去,他就伸手扶一下。

這位衣袍樸素的年輕道士,正是武噹噹代掌教李玉斧。

帶著徒弟余福沿著廣陵江,為了護送那條龍魚走江入海。

突然,李玉斧身體一震,耳畔傳來輕輕兩個字:「玉斧。」

李玉斧緩緩轉頭,看到一個同樣年輕的道人就坐在自己身邊,笑臉和煦。

那個道人和徒弟余福,坐在李玉斧一左一右。

李玉斧熱淚盈眶,就要起身作揖行禮。

那人趕緊擺手道:「別,咱們山上,不興這個。」

但是李玉斧仍是執意起身,畢恭畢敬,哽咽道:「貧道李玉斧,見過掌教小師叔。」

被李玉斧稱呼為「小師叔」的年輕道士滿臉無奈:「你啊,真像俞師兄,怕了你了。以前在山上,掌管戒律的大師兄都沒俞師兄這麼講究,那會兒世子殿下每次打完人後送出手的書籍……嗯,你懂的,就是那種圖畫比字還要多的那種,大師兄每次翻箱倒櫃繳獲後,那都是捨不得丟的,唯獨俞師兄發現後,是要揪著我耳朵罵人的。所以玉斧你以後要是撞見山上小道士私藏這類書籍的話,罵幾句就行了,可別打……真要打也行,但記得告訴他,以後哪天修道有成了,就會把書還給他。大師兄當初就是這麼跟我說的,你看,後來我不就有些出息了嗎?」

李玉斧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會心一笑。

武當山的年輕師叔祖,李玉斧的小師叔,那就只能是當年那個騎青牛逢人便笑的洪洗象了。

年輕師叔祖望著江水滔滔橫貫中原的廣陵大江,出神片刻,這才說道:「先前走得拖泥帶水,是沒辦法的事情。這次來,除了很想親口跟你打招呼之外,還要跟你借一次劍。」

李玉斧竟是半點一頭霧水的神情都沒有,只是鄭重其事點了點頭。

洪洗象抬頭望著天空:「當年不去,以後也不去了。所以那件事,就只好辛苦你了。」

李玉斧眼神清澈而堅毅:「小師叔且放心。」

兩人一同站起身,洪洗象拍了拍李玉斧的肩膀,微笑道:「比我有擔當多了,如果你早些上山就好了,我一定把書借你。」

李玉斧笑著,沒有半點心目中那個小師叔高大形象轟然倒塌的念頭。

這樣的小師叔,恰恰纔是他的小師叔。

李玉斧將身後所背的桃木劍摘下,交給了小師叔。

洪洗象接過桃木劍,低頭看了一眼那個小道童,突然對李玉斧說道:「玉斧,修道不要為『長生』兩字誤,修行不能一心做仙枉做人,這個道理,幫我告訴我自己。」

李玉斧回答道:「會的!」

洪洗象輕輕一拋,將那柄再尋常不過的武當桃木劍拋向廣陵江中,輕輕笑道:「修道年來五百秋,不曾飛劍取人頭。走!」

當洪洗象拋出桃木劍的那一刻,天雷滾滾,聲勢頓時壓過了江濤。

似有天人高坐雲端,向人間大聲怒喝道:「呂洞玄,你大膽!」

洪洗象仰頭大笑道:「貧道膽大包天已有五百年了!」

依然在鞘的桃木劍先是在江面懸停片刻,然後一閃而逝。

天上天人頓時噤聲!

李玉斧望著江面,沒有轉頭。

小師叔走了。

三尺氣概。

千古風流。

先前數百騎金甲騎士衝鋒,氣勢皇皇,如那旭日東升於太安城。

後有龍虎山初代祖師在鬱壘古劍上仙人畫符,又如玉盤初升。

那些有幸靠近欽天監的江湖高手,皆是嘆為觀止。只不過大多數潛龍在淵的離陽武道宗師,對於這場莫名其妙的變故,大多秉持著見好就收的謹慎態度,不敢太過靠近欽天監,一些個感知到危機的宗師更是開始主動撤退,唯恐被殃及池魚,要知道大概甲子前在龍虎山,數千人觀摩大真人齊玄幀白日飛升的那場飛來橫禍,老一輩江湖名宿依舊曆歷在目,不知多少高手在齊神仙兵解之時被重創氣機,壞了心境,在武道修行上一輩子咫尺不得跨步。

不過相比天師府斬魔台,國子監終究是一等一的京城重地,絕大多數武林中人都被戒備森嚴的內城禁軍給擋在外頭,這些離陽精銳甚至在兵部緊急授意下,得以在皇城內城之間的地帶策馬馳騁,以防太多外人靠近欽天監,而且所剩不多的刑部銅魚袋高手更是傾巢出動,對有頭有臉的江湖大佬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實在不行就顧不得多年積累的香火情了,乾脆撕破臉皮,扣下一頂恃武亂禁的大帽子,若是再不退出此地,那就只好刑部大牢走一遭!即便如此,仍是有二三十條小宗師境界左右的漏網之魚,成功摸近了欽天監,他們甚至都能清晰望見不遠處高牆上鄧太阿、曹長卿和洛陽那幾位傳奇人物的身影。到了這個地段,披甲佩刀的禁軍和掛檔刑部腰懸銅魚袋的高手就撒手不管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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